13.(1)
結束了混亂的夢和太湖西山島的旅遊行程,我回到蘇州市區。
沒有特意計畫地就來到人民路上的碑刻博物館,博物館最外圍赭紅色的圍牆說明了它的歷史,這原先是中國北宋景鈾佑元年(1034年)就建成的文廟,這時候蘇州的溫度有些回升,冬陽彷彿小孩子那種嬌弱無力地撒嬌那樣灑在博物館園內的迴廊上,地上鋪設的方形石板非常地工整,我走過那石板步道,然後將目光好似凝固了的那樣注視鑲在白色磚牆上的詩碑,很多詩碑都來自於宋代,舉例來說有黃庭堅、蘇洵、蘇軾、文天祥的字跡石刻,雖然可以在字帖上或者在網路上隨意搜尋也能夠看到他們的書法,但把自己放置在這個近千年以前就蓋好的建築裡面瀏覽屬於很早很早的從前那種殘留,因時間歲月產生裂痕的碑刻好像夢或心靈的碎片那樣,冷冷地在冬季陽光下為我展示可能是過去僅存的輝煌。
我想到了我和Q相處交往的種種經驗,不也或許是那時間所產生的裂痕造成了日光背離我們倉皇書寫的記憶手稿。站在蘇軾詩碑前面,我手指撫摸石頭的冰冷,我長長地嘆了口氣,感覺是像十個世紀那麼長的氣息。然後有一個燙著波浪長捲髮,穿著鐵灰色長毛衣外套的年輕女孩子在我身後,拿著相機發出了氣味有點不悅的聲音:「可不可以請你讓一下,我想拍這個石碑。」
「噢,對不起。」我轉身向她點頭道歉,然後依據她相機的鏡頭位置讓開了視域,但還站在比較遠的地方看眼前的蘇軾筆跡。
她用稍微不同的角度拍了幾張石碑的照片,然後問了我一聲:「你也喜歡蘇軾?」
「啊,是……我喜歡蘇軾開朗豁達的人生態度。」被她這樣一問,我有點慌了。但是我仍把最直接的想法化成口語的方式表達出來。
「但是剛剛聽到你嘆氣,好像很沈悶的樣子。」
「因為我想到前女友。」
「看到蘇軾的字碑,想到前女友?這可有趣了。」女孩子把相機放進相機套裡,重新背起來,一臉好奇如從地穴裡探出耳朵的兔子看著我。
「只是因為時空的關係有些感慨而已。」
「你應該不是大陸人吧?臺灣來的嗎?」
「是啊。」我知道我自己的口音不像中國大陸這邊的人那樣標準,字正腔圓,所有該拉長、該轉調或捲舌的聲音都能婉轉或鏗鏘地發出來。我詢問眼前的女孩子:「那你呢?」
「香港,我學書法藝術的,趁快過農曆新年的假期來這裡走走,拍一些照片回去。」女孩的名字叫沈璇薔,正在攻讀藝術博士的學位,因為她研究的是中國書法藝術,因此經常到中國大陸來進行交流和旅遊。
她很好奇地問我:「你前女友也寫書法?」
「不寫……好像也會寫……」我想起了和Q分手以後,曾和Q的媽媽見過一次面,在聊天的時候,她拿出了一疊A4大小的列印紙出來讓我看Q用鋼筆練習寫字的可愛字體。
「你連這個也弄不清楚,難怪會分手。」她冷冷吐出了這一句話,彷彿獅子重咬了我身體的某個部分。
她看見我反應有點不高興的樣子,試著安慰我說:「不管怎麼樣?愛情都是很藝術性的,需要誠實地用心體會……你寫過書法沒有?」
「寫過。」
「寫書法跟練鋼琴一樣,都需要每天練習,練習去瞭解藝術中深微幽奧的秘密。如果能養成這種自然而然的習慣,那麼我們的書法就能夠盡其所能地進步。」沈璇薔說:「愛情一定也是一樣的,如果你沒有把愛情當成寫書法、練鋼琴那樣每天去關心對方,練習跟對方說話、溝通,去瞭解對方心底的秘密,不管兩個人最初開始如何相愛,一定會失敗的。」
她說完皺了皺鼻子,露出一臉輕視的表情。
「你說的對。」我委婉避開她的眼睛,不再跟她說話。只是瞪著眼前的詩碑。
「不過不論怎樣,總要坦然去面對當下噢!就像書法藝術不能流連於過去王羲之啦、顏真卿、米芾或蘇軾他們的美好,如果只是覺得那樣最好,我們每一個當下的書法家就不需要寫書法啦!只要用影印機這樣嘎、嘎、嘎地把他們作品印出來就好了。」我瞥見女孩子做出了影印機印東西的動作,然後皺眉頭彷彿在腦海中找尋最好的說話方式,她說道:「努力用寫書法的方式去書寫你的生活,總有一天你還會重新遇到她或者更好的自己。」
「謝謝你。」
「不客氣,掰掰!」
她很乾脆地隨便對我揮了手,然後自己走掉了。
然後我再度想起Q的媽媽那天讓我看到Q用鋼筆練習的那些字跡,Q她也在生活中好好練習自己的生命書法吧?
這一刻,我想離開蘇州,我想回家了。不管未來應該是什麼樣子,我應該像王羲之、蘇軾、米芾或者其他書法家那樣在每一天的日子裡,去好好書寫自己的生命。
在有點暖和的冬陽,在蘇州市區,我突然有了這樣的想法……
不管Q在哪裡,生命總是得繼續走下去。雖然在碑刻博物館裡我還有大半的石碑沒看完,但我背起我的登山背包。現在,我想離開蘇州。
(把智慧手機的耳機塞在耳朵裡,我在蘇州城聽了最後一遍的〈Soshu Yakyoku〉。)
13.(2)
結束了混亂的夢和太湖西山島的旅遊行程,鄭代齊和織田葵回到蘇州市區。
鄭代齊的假期就要結束,在他回臺灣前還得先飛往重慶重慶西永園工業區採訪在當地投資LED產業的台商。他和織田葵在蘇州火車站一個短暫的擁抱後,兩人就像各自進入森林裡的小鹿那樣將彼此的身影隱藏在各自的生命世界裡。如果需要測驗對方的愛情是否屬於長久的那一類,通常得需要時間,因為語言需要一個字、一個字的講出來。以中文來說,一個人一分鐘講話會有一百八十個字到兩百二十個字之間,但如果是互有情愫的男女間說話會更慢一點,假設會放慢到一分鐘一百五十個字左右,那麼一小時的相處時間,每個人只能夠講四千五百個字左右。而且這樣的計算還要扣除思考,複述或提出自己問題的時間,因此事實上兩個人能夠在有限的時間內好好向對方敘述自己的情感和想法,並提出某些可以跟對方分享的主張是非常困難的事。
如果見面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那麼要求彼此坦承或者能信任並經營愛情就會是更困難的事了。而且鄭代齊和織田葵在心裡對於過去的那個人多少都還有掛念而無法放下的那個人,因此他們無法在雙方離別的時候好好正視對方的眼睛,並給予懇切而確實的承諾。
但他們都得承認,在蘇州共同相處的這幾天,他們把對方的身影、憂愁或笑語像移植某種植物到自家花園那樣,種入了自己的心裡,在這個「某種植物」還沒有枯萎之前,他們必然都會非常用力地記住對方在心裡的形象並且用自己的方式好好記住。而這個「某種植物」的生命週期長短就得看彼此如何去好好愛惜並且照料。
例如,不能相見的他們可以用電話、Email或書信的方式……
鄭代齊在四川重慶的時候寫了封信給江妍芙,江妍芙依舊沒有回信。而她也想寫信給織田葵,但他沒有織田葵的Email。如果說寄信的話,鄭代齊也不知道應該寄到蘇州大學的哪一棟宿舍、哪一間寢室去。當然打電話是非常方便的,織田葵的電話號碼還存在他的手機裡面,可是如果撥打電話給她,鄭代齊不知道應該對方說些什麼。如果織田葵心中那個已死的人仍像不祥的陰影一樣盤根錯節地在她心中茲長的話,任誰也沒有辦法將織田葵從過去愛情的陰影當中拯救脫離出來。
但是當鄭代齊從四川搭飛機回到臺灣,第二天準時出現在台北總公司的編輯部時,他看到自己好久沒有使用過的辦公桌上有一封信。一封地址和收信人都用紫色墨水寫的信件就那樣放在桌面硬質的透明玻璃墊上。
信封上貼著中國大陸的郵票,有一個來自蘇州的郵戳。而寄信地址是蘇州市十梓街1號,蘇州大學的外籍學生宿舍。鄭代齊很快地把信拆開來,整封信都是用紫色墨水寫成……
代齊:
離別之後,才發現你竟然沒有我的地址和Email。說起來,我們其實是很陌生的陌生人吧?雖然如此,可是我竟然在這遙遠陌生的國家裡也開始思念起一個陌生人來了。
幸好在我宿舍書桌的抽屜裡還保留你的名片,原本想先寫Email給你,但為了慎重起見,我還是用我最喜愛的紫色墨水來寫信給你。
代齊,你知道嗎?經過哲也的事情以後,我不確定我們怎麼能去理解在愛情當中我們最信任的那個人在我們看不見的時候是怎麼回事。你知道嗎?在你離開蘇州,看不見蘇州以後,蘇州的山塘街還會是山塘街嗎?蘇州的拙政園或獅子林會不會在你看不見的時候變成一個奇怪的樣子。
我想在時間的變化過程中,一定會有什麼事情悄悄地改變。就像我們現在如果回到各自就讀過的小學,可能發現,啊!教學大樓不一樣了噢!原本有的噴水池改建成溜滑梯之類的事情,這些事情一定會讓我們覺得感傷的,而如果我們相愛的某人在一夕之間讓我們發現了原來並不是我們想的那樣。或者原來我們確切瞭解對方的,可是因為歲月流逝的關係,他在某個部分有了本質上的改變,甚至我們發現原來改變的是自己的時候,我們要怎麼樣去接受這樣說起來有些驚人的改變喲?
如果打個比方,這樣的改變其實有點類似從猩猩變成人甚至從大象變成獅子那樣驚人的變化。尤其在愛情中,我們認知以為恆久的卻在一下子產生了巨大的落差,有點像恆星崩毀碎裂一瞬間在宇宙空間裡化為塵埃那樣,這想起來就令人覺得非常地、非常地害怕。
我說了這麼多,而且是用中文寫給你。就是想告訴你,蘇州在你離開的時候並沒有變化,我自己一個人又去過楓橋、寒山寺、七里山塘這些地方,這些地方並沒有顯著地令人訝異的改變,但再遠的周庄和太湖西山島我就沒有去過了。我希望你下次來的時候,我們還能夠一起去,讓我們發現彼此和整個世界都沒有變化。
鄭代齊在吵雜的辦公室中默默把信看完,就這樣放在桌上。他拿出自己的手機,雖然門號換回了臺灣的號碼,但織田葵的號碼還存留在手機裡面,他加上了中國大陸的國碼,然後他想念那個日本女孩的訊息立即像一道透明的虹這樣劃過天際、越過臺灣海峽直至七百公里外的北方大陸。
電話待機鈴聲響了十幾聲後,他聽到織田葵的聲音。由於這個臺灣門號對織田葵來說是個陌生的號碼,她可愛的聲音有些疑惑:「是誰?」
「是我,我想見你。」
在情感意識化為語言向對方發聲的瞬間,全世界海洋的浪潮彷彿消失化為無比巨大的寧靜,所有的波濤都集中在他們的胸臆並且在下一秒鐘以淚水的形式宣洩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