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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分類:蘇州情書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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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

 

   結束了混亂的夢和太湖西山島的旅遊行程,我回到蘇州市區。

 

沒有特意計畫地就來到人民路上的碑刻博物館,博物館最外圍赭紅色的圍牆說明了它的歷史,這原先是中國北宋景鈾佑元年(1034年)就建成的文廟,這時候蘇州的溫度有些回升,冬陽彷彿小孩子那種嬌弱無力地撒嬌那樣灑在博物館園內的迴廊上,地上鋪設的方形石板非常地工整,我走過那石板步道,然後將目光好似凝固了的那樣注視鑲在白色磚牆上的詩碑,很多詩碑都來自於宋代,舉例來說有黃庭堅、蘇洵、蘇軾、文天祥的字跡石刻,雖然可以在字帖上或者在網路上隨意搜尋也能夠看到他們的書法,但把自己放置在這個近千年以前就蓋好的建築裡面瀏覽屬於很早很早的從前那種殘留,因時間歲月產生裂痕的碑刻好像夢或心靈的碎片那樣,冷冷地在冬季陽光下為我展示可能是過去僅存的輝煌。

我想到了我和Q相處交往的種種經驗,不也或許是那時間所產生的裂痕造成了日光背離我們倉皇書寫的記憶手稿。站在蘇軾詩碑前面,我手指撫摸石頭的冰冷,我長長地嘆了口氣,感覺是像十個世紀那麼長的氣息。然後有一個燙著波浪長捲髮,穿著鐵灰色長毛衣外套的年輕女孩子在我身後,拿著相機發出了氣味有點不悅的聲音:「可不可以請你讓一下,我想拍這個石碑。」

「噢,對不起。」我轉身向她點頭道歉,然後依據她相機的鏡頭位置讓開了視域,但還站在比較遠的地方看眼前的蘇軾筆跡。

她用稍微不同的角度拍了幾張石碑的照片,然後問了我一聲:「你也喜歡蘇軾?」

「啊,是……我喜歡蘇軾開朗豁達的人生態度。」被她這樣一問,我有點慌了。但是我仍把最直接的想法化成口語的方式表達出來。

「但是剛剛聽到你嘆氣,好像很沈悶的樣子。」

「因為我想到前女友。」

「看到蘇軾的字碑,想到前女友?這可有趣了。」女孩子把相機放進相機套裡,重新背起來,一臉好奇如從地穴裡探出耳朵的兔子看著我。

「只是因為時空的關係有些感慨而已。」

「你應該不是大陸人吧?臺灣來的嗎?」

「是啊。」我知道我自己的口音不像中國大陸這邊的人那樣標準,字正腔圓,所有該拉長、該轉調或捲舌的聲音都能婉轉或鏗鏘地發出來。我詢問眼前的女孩子:「那你呢?」

「香港,我學書法藝術的,趁快過農曆新年的假期來這裡走走,拍一些照片回去。」女孩的名字叫沈璇薔,正在攻讀藝術博士的學位,因為她研究的是中國書法藝術,因此經常到中國大陸來進行交流和旅遊。

她很好奇地問我:「你前女友也寫書法?」

「不寫……好像也會寫……」我想起了和Q分手以後,曾和Q的媽媽見過一次面,在聊天的時候,她拿出了一疊A4大小的列印紙出來讓我看Q用鋼筆練習寫字的可愛字體。

「你連這個也弄不清楚,難怪會分手。」她冷冷吐出了這一句話,彷彿獅子重咬了我身體的某個部分。

她看見我反應有點不高興的樣子,試著安慰我說:「不管怎麼樣?愛情都是很藝術性的,需要誠實地用心體會……你寫過書法沒有?」

「寫過。」

「寫書法跟練鋼琴一樣,都需要每天練習,練習去瞭解藝術中深微幽奧的秘密。如果能養成這種自然而然的習慣,那麼我們的書法就能夠盡其所能地進步。」沈璇薔說:「愛情一定也是一樣的,如果你沒有把愛情當成寫書法、練鋼琴那樣每天去關心對方,練習跟對方說話、溝通,去瞭解對方心底的秘密,不管兩個人最初開始如何相愛,一定會失敗的。」

她說完皺了皺鼻子,露出一臉輕視的表情。

「你說的對。」我委婉避開她的眼睛,不再跟她說話。只是瞪著眼前的詩碑。

「不過不論怎樣,總要坦然去面對當下噢!就像書法藝術不能流連於過去王羲之啦、顏真卿、米芾或蘇軾他們的美好,如果只是覺得那樣最好,我們每一個當下的書法家就不需要寫書法啦!只要用影印機這樣嘎、嘎、嘎地把他們作品印出來就好了。」我瞥見女孩子做出了影印機印東西的動作,然後皺眉頭彷彿在腦海中找尋最好的說話方式,她說道:「努力用寫書法的方式去書寫你的生活,總有一天你還會重新遇到她或者更好的自己。」

「謝謝你。」

「不客氣,掰掰!」

她很乾脆地隨便對我揮了手,然後自己走掉了。

 

然後我再度想起Q的媽媽那天讓我看到Q用鋼筆練習的那些字跡,Q她也在生活中好好練習自己的生命書法吧?

這一刻,我想離開蘇州,我想回家了。不管未來應該是什麼樣子,我應該像王羲之、蘇軾、米芾或者其他書法家那樣在每一天的日子裡,去好好書寫自己的生命。

在有點暖和的冬陽,在蘇州市區,我突然有了這樣的想法……

不管Q在哪裡,生命總是得繼續走下去。雖然在碑刻博物館裡我還有大半的石碑沒看完,但我背起我的登山背包。現在,我想離開蘇州。

(把智慧手機的耳機塞在耳朵裡,我在蘇州城聽了最後一遍的〈Soshu Yakyoku〉。)

 

13.2

 

   結束了混亂的夢和太湖西山島的旅遊行程,鄭代齊和織田葵回到蘇州市區。

 

   鄭代齊的假期就要結束,在他回臺灣前還得先飛往重慶重慶西永園工業區採訪在當地投資LED產業的台商。他和織田葵在蘇州火車站一個短暫的擁抱後,兩人就像各自進入森林裡的小鹿那樣將彼此的身影隱藏在各自的生命世界裡。如果需要測驗對方的愛情是否屬於長久的那一類,通常得需要時間,因為語言需要一個字、一個字的講出來。以中文來說,一個人一分鐘講話會有一百八十個字到兩百二十個字之間,但如果是互有情愫的男女間說話會更慢一點,假設會放慢到一分鐘一百五十個字左右,那麼一小時的相處時間,每個人只能夠講四千五百個字左右。而且這樣的計算還要扣除思考,複述或提出自己問題的時間,因此事實上兩個人能夠在有限的時間內好好向對方敘述自己的情感和想法,並提出某些可以跟對方分享的主張是非常困難的事。

   如果見面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那麼要求彼此坦承或者能信任並經營愛情就會是更困難的事了。而且鄭代齊和織田葵在心裡對於過去的那個人多少都還有掛念而無法放下的那個人,因此他們無法在雙方離別的時候好好正視對方的眼睛,並給予懇切而確實的承諾。

   但他們都得承認,在蘇州共同相處的這幾天,他們把對方的身影、憂愁或笑語像移植某種植物到自家花園那樣,種入了自己的心裡,在這個「某種植物」還沒有枯萎之前,他們必然都會非常用力地記住對方在心裡的形象並且用自己的方式好好記住。而這個「某種植物」的生命週期長短就得看彼此如何去好好愛惜並且照料。

   例如,不能相見的他們可以用電話、Email或書信的方式……

 

   鄭代齊在四川重慶的時候寫了封信給江妍芙,江妍芙依舊沒有回信。而她也想寫信給織田葵,但他沒有織田葵的Email。如果說寄信的話,鄭代齊也不知道應該寄到蘇州大學的哪一棟宿舍、哪一間寢室去。當然打電話是非常方便的,織田葵的電話號碼還存在他的手機裡面,可是如果撥打電話給她,鄭代齊不知道應該對方說些什麼。如果織田葵心中那個已死的人仍像不祥的陰影一樣盤根錯節地在她心中茲長的話,任誰也沒有辦法將織田葵從過去愛情的陰影當中拯救脫離出來。

   但是當鄭代齊從四川搭飛機回到臺灣,第二天準時出現在台北總公司的編輯部時,他看到自己好久沒有使用過的辦公桌上有一封信。一封地址和收信人都用紫色墨水寫的信件就那樣放在桌面硬質的透明玻璃墊上。

信封上貼著中國大陸的郵票,有一個來自蘇州的郵戳。而寄信地址是蘇州市十梓街1號,蘇州大學的外籍學生宿舍。鄭代齊很快地把信拆開來,整封信都是用紫色墨水寫成……

 

代齊:

   離別之後,才發現你竟然沒有我的地址和Email。說起來,我們其實是很陌生的陌生人吧?雖然如此,可是我竟然在這遙遠陌生的國家裡也開始思念起一個陌生人來了。

   幸好在我宿舍書桌的抽屜裡還保留你的名片,原本想先寫Email給你,但為了慎重起見,我還是用我最喜愛的紫色墨水來寫信給你。

   代齊,你知道嗎?經過哲也的事情以後,我不確定我們怎麼能去理解在愛情當中我們最信任的那個人在我們看不見的時候是怎麼回事。你知道嗎?在你離開蘇州,看不見蘇州以後,蘇州的山塘街還會是山塘街嗎?蘇州的拙政園或獅子林會不會在你看不見的時候變成一個奇怪的樣子。

   我想在時間的變化過程中,一定會有什麼事情悄悄地改變。就像我們現在如果回到各自就讀過的小學,可能發現,啊!教學大樓不一樣了噢!原本有的噴水池改建成溜滑梯之類的事情,這些事情一定會讓我們覺得感傷的,而如果我們相愛的某人在一夕之間讓我們發現了原來並不是我們想的那樣。或者原來我們確切瞭解對方的,可是因為歲月流逝的關係,他在某個部分有了本質上的改變,甚至我們發現原來改變的是自己的時候,我們要怎麼樣去接受這樣說起來有些驚人的改變喲?

   如果打個比方,這樣的改變其實有點類似從猩猩變成人甚至從大象變成獅子那樣驚人的變化。尤其在愛情中,我們認知以為恆久的卻在一下子產生了巨大的落差,有點像恆星崩毀碎裂一瞬間在宇宙空間裡化為塵埃那樣,這想起來就令人覺得非常地、非常地害怕。

   我說了這麼多,而且是用中文寫給你。就是想告訴你,蘇州在你離開的時候並沒有變化,我自己一個人又去過楓橋、寒山寺、七里山塘這些地方,這些地方並沒有顯著地令人訝異的改變,但再遠的周庄和太湖西山島我就沒有去過了。我希望你下次來的時候,我們還能夠一起去,讓我們發現彼此和整個世界都沒有變化。

 

   鄭代齊在吵雜的辦公室中默默把信看完,就這樣放在桌上。他拿出自己的手機,雖然門號換回了臺灣的號碼,但織田葵的號碼還存留在手機裡面,他加上了中國大陸的國碼,然後他想念那個日本女孩的訊息立即像一道透明的虹這樣劃過天際、越過臺灣海峽直至七百公里外的北方大陸。

   電話待機鈴聲響了十幾聲後,他聽到織田葵的聲音。由於這個臺灣門號對織田葵來說是個陌生的號碼,她可愛的聲音有些疑惑:「是誰?」

 

   「是我,我想見你。」

   在情感意識化為語言向對方發聲的瞬間,全世界海洋的浪潮彷彿消失化為無比巨大的寧靜,所有的波濤都集中在他們的胸臆並且在下一秒鐘以淚水的形式宣洩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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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往太湖西山倒的公車搖搖晃晃的駛離蘇州市區的公車總站。在半分鐘前,鄭代齊和今天改穿白色大衣的織田葵在公車的零錢箱投下六元的人民幣,然後找了車廂內比較靠後面的位置一起坐著。

   「好像大學時候和同學一起搭車出去玩的感覺。」織田葵把雙手放在自己覆蓋著灰色羊毛及膝裙的腿上,一邊像孩子般地搬弄自己的手指,一邊說道。

   「我也有這樣的感覺。」

   和朋友搭公車出去玩,好像青春的儀式那樣。因為沒有汽車或者機車不方便到達的時候就只能夠選擇公車了,龐大的車體在馬路上奔馳的時候,好像也承載著年輕時候對前方的某種憧憬,讓人把手臂放在窗欄旁邊,看起來有些發呆的模樣注視窗外如電影那樣不斷幻變的畫面場景,有時候會令坐在車上的少年不禁想,我到底要去哪裡呢?會不會有一種可能,這是一輛有著神奇記號的公車,會駛過不尋常的馬路街道,然後抵達一個跟現實世界完全一樣,可是細節的部分會略有差異的地方,例如說情人之間說「愛」的時候,就真的與對方相愛而沒有謊言的世界。

   往太湖的路上會先經過木瀆。因為這趟車程需要兩個小時以上,兩人一路上把類似天氣、學校、工作或興趣幾個一般人常見的話題都聊了一遍以後,鄭代齊向織田葵借了那一本蘇州旅遊書,發現木瀆也有一個古鎮景點。

   「要不要去看看?」鄭代齊翻開木瀆古鎮那一頁的導覽。

   織田葵默默搖頭,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早起床的關係,她的臉色顯得有些疲倦,但不到心情不好的程度,像冬眠之後太早起床離開山洞的可愛小熊那樣。當然換一個說法的話,也可以說像發現春天到了從地洞裡探出頭來的小白兔,可是因為還太倦了,就乾脆在暖暖的春陽下縮起頭繼續打盹那樣。

   然後織田葵就把視線拋向車窗外木瀆路上的三輪車、汽車和來往的電機車那裡去了,好像沒有打算和鄭代齊繼續說話那樣。即使再親密的家人或情人間都可能有短暫時間無話可說的時候,如果這樣想想,大部分的人也就能夠釋懷了。鄭代齊隨便翻著那本旅遊書,翻到了太湖的部分,他們今天打算到西山島上去,到達西山島時會先經過太湖大橋,那是中國湖泊上最長的一座橋樑,連接了長沙島、葉山島和西山島三座島嶼,從公車上向外望去,彷彿一條白色的長龍遠遠地鑽進水天一色的龍宮裡去似的。

   然後公車駛上了長沙島,長沙島上的樹木稀疏,寬闊的道路兩旁有許多興建來出租給遊客的平房木屋,還有類似公路餐廳的地方。但也因為元宵節剛過,天氣又不是那麼好的關係,看起來開車前來的遊客並不多。至於像鄭代齊、織田葵這樣搭公車前來西山的旅客,就更少機會會在長沙島上先行下車了。在旅遊書上的西山島簡圖上,除了金庭鎮外還有像林屋洞、羅漢寺、石公山、鳳凰山、禹王廟、法華寺、飄渺峰之類的地名。書頁上用日文介紹中國的地理並且寫中國宋朝南渡長江後,西山有了「七村八巷九里十三灣」的傳統,在當下現在閱讀這些文字的鄭代齊,有點時空錯置的荒謬美感,不知自己處於什麼時刻,是哪一國家或時代的旅人。

   鄭代齊心想,在旅行的時候,從日常生活中像拔蘿蔔那樣把自己抽離泥土,放在某一個角落去。這種感覺一定會讓人對自己產生價值上的懷疑,從「我在哪裡?」、「我在做什麼?」、「我正在前往往哪裡?」一直到我是不是真的是我想像的那個樣子,我是不是真的如別人目光中看見的那個樣子之類的信念都會產生動搖,但這樣的動搖不一定不好,有時候生命的本質就是在不斷地質疑和重新建構的過程中找到新的契機,如果一直習以為常地生活下去,那樣跟渾渾噩噩地過日子其實並沒有兩樣。

 

   但不論怎麼樣的思考過程,通常會有可以休息讓誰安頓的地方。就像通往西山的公車此刻就在郵局附近的公車站牌停了下來,鄭代齊輕輕搖晃了睡著的織田葵,告訴她:「我們到太湖的西山島了。」

   「嗯,哦、噢……」織田葵揉揉眼睛,發出幾個慵懶、嬌媚但沒有意義的單音節聲音,然後像很多人剛睡醒的那樣,伸了一個懶腰。雖然說伸懶腰這個動作看起來似乎沒有很大的意義,但它就像提醒著自己的身體該醒過來的這個儀式一樣。

   兩人拎著自己的簡便包包下車。鄭代齊揚起自己還拿在手裡的日文旅遊書,對織田葵問:「我們應該去石公山嗎?」

   石公山是西山島上的一個慕名的景點,許多典型中國園林裡的奇石都來自太湖,而太湖的石頭多半來自石公山。在鄭代齊手裡的日文旅遊書上簡介在春秋時代,吳王夫差經常帶西施到石公山賞月飲酒。

   「我還有點累哩……要爬山嗎?」

   「那不然找地方休息好了?」鄭代齊環顧了這處金庭鎮上最熱鬧的街道,他注意到離郵局最近的酒店,然後牽起睡眼惺忪的織田葵往那裡走。他又問:「昨天沒睡好?」

   「睡得斷斷續續的,兩點、三點都醒過來一次……」

   「為什麼呢?」

  

   織田葵還沒有回答,他們已經走進了酒店,鄭代齊交出自己的台胞證登記房間,雖然他們原先並沒有打算在西山島上過夜,但休息和過夜的價錢並不會差距相當大,於是鄭代齊就訂了一個晚上的房間。

   顧著櫃臺的老婆婆給他們三樓最靠近樓梯間的房間,酒店裡並沒有電梯,他們安靜地走在某種暗紅色光亮石板鋪設的階梯上,大概數了七、八十個腳步聲以後,他們找到了符合鑰匙圈上數字的房間,鄭代齊開門進了房間後。織田葵把自己扮演成一具失去生命的美麗屍體似的,就這樣直接撲倒在白色的棉被床單上。

   她身上的白色大衣和床單的顏色相當接近,只剩下黑色的頭髮、鐵灰色裙子和露出來穿著黑絲襪的健美小腿非常明顯,她就像被自己掩埋在北國雪地裡那個樣子。鄭代齊突然想到日本雪女的傳說故事,當然那種情節跟此刻他所看到的景象一點關係都沒有,只是突然隨便想到而已。人類有時候就會這樣天馬行空的把不相關的事情聯想在一起。

   鄭代齊慢慢把她扔下的包包和自己的行李放在電視機的矮櫃上,然後簡單地巡視了房間四周,這是一個相當整齊乾淨的房間,白色的牆壁(並不是蘇州園林似的那種白色,而是一般家庭房間裡的牆壁風格),大塊乾淨的地磚,廉價但風格俐落的家具,看起來讓人就跟住在家裡一樣舒服。他拉了一張椅子坐下,然後對著把自己的臉埋在棉被裡的織田葵發問:「你好好睡一下,我先出去吃點東西,要不要幫你帶點什麼回來?」

   「我昨晚想到我來到蘇州的事……」織田葵的聲音有些悶悶的,那不全然是因為把自己悶在棉被裡的關係。

   「你是因為交換學生的關係來到蘇州……」鄭代齊想了一下又說:「當然可能跟哲也、苗子他們的事有關。」

   「哲也在告訴我那女人死掉的事情以後,隔了幾天他又來找我,希望能夠復合。我還是擺著一副我跟你沒有話說的表情,在我們之間已經多出了一個人,而且那個人還因此死了呀……你怎麼能夠一副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的表情希望我們重新來過?我根本不想理他。」

   「然後呢……」鄭代齊想到那同樣根本不想理自己的江妍芙,有時候愛情的褪色必然是如此絕然,這似乎是沒有辦法的事。

   「那件事之後的兩個禮拜……」織田葵講著、講著哽咽起來,然後就講不下去了。

   鄭代齊離開椅子,然後坐在床邊輕輕拍織田葵的肩膀,然後抱起她柔軟無力的身軀。織田葵不想看他,額頭緊貼著在鄭代齊的肩膀繼續說道:「哲也死了。」

   「哲也死了?」鄭代齊楞了一下,雖然他對哲也的認識只是出自於織田葵的口中,他很認真地傾聽織田葵的故事,但他沒有設想到後來會有這樣的情節。

   「最後一次,我希望我們不要見面了,即使在學校見面了我也不會跟他打招呼,而且對他露出非常生氣的表情。隔兩天的下午,有人發現他房間的門縫滲水出來。房客請房東去敲門,最後房東拿備份鑰匙開門進去,哲也穿著長袖長褲和運動鞋,連帽子的運動外套而且戴起了口罩死在水滿出來的浴缸裡,他穿戴整齊蹲在狹小的浴缸,然後用一把美工刀切開自己手腕上的血管……等到大家發現到哲也的屍體時,已經看不到血跡了。血都被沖到排水管到屋外的排水溝去了吧!就像體內那些污穢的過往和謊言都被沖乾淨了。聽說哲也的屍體非常地白,就像瓷器那樣,因為身體裡的血都流掉了啊……又被熱水泡了那麼久……」

   「別哭了,那不是你的錯。」鄭代齊輕輕拍著織田葵的背,不斷溫柔重複述說,彷彿搖籃曲一般:「別哭了,那不是你的錯、別哭了,那不是你的錯、別哭了,那不是你的錯……」起初是用中文說,後來用織田葵的母語說。希望能夠給對方一點安慰。

   「我知道,可是他死了,他死了呀……」

 

   大概因為這個樣子,織田葵向學校單位申請了交換學生到蘇州來。

 

   鄭代齊用力地吻上織田葵的嘴唇,讓她停止哭泣和說話。織田葵的身體更軟了,暫時忘記眼淚、謊言和死亡之類的事,在舌頭探索對方濕潤的口腔時,他們的雙手也沒有空閒下來,將對方的外套大衣脫下來,接著是毛衣、襯衫,衛生衣和內衣以及下半身的衣物,他們用手指撫摸對方的身體。

   織田葵纖鮮手指溫柔地觸碰了鄭代齊堅挺的陰莖,然後像春天的時候風摩擦過江南水中荷葉那樣搓揉那堅挺的部位,鄭代齊用類似的方式觸碰織田葵逐漸變得潮濕的陰部。幾乎是一種默契,兩個人在喘氣聲中調整了身體的位置,然後鄭代齊將自己已經非常堅硬的陰莖放進對方那潮濕的地方。

   織田葵輕輕嘆口氣,臉上的表情像冬雪融化開來般地愉悅。

 

   鄭代齊和織田葵來到太湖上的西山島,他們並沒有逛了島上任何景點,而是彼此再度遊覽了對方的身體,證明那些屬於生與死的界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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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山塘街上的旅館房間裡,我夢見了Q,是一個無限混亂的夢。

 

   Q她跟媽媽搭著類似在周庄水鄉那樣的小船,隨著船娘搖著船槳劃破水面,然後我清楚聽到嘩啦嘩啦的水聲,她們乘船穿過一座石頭砌成而且在石頭縫邊長著青苔,彷彿有蜥蜴或蝸牛曾經攀爬附著在上面的那種古橋,然後一眨眼船轉彎溜進另一條水道,石橋垮了下來,整個村莊就像某個傳說故事古老遺跡神殿那樣一下子崩毀。

 

   我被自己的夢掩埋。

 

   然後我們出現在湖水邊。Q和她的媽媽一直走,不知道要走去哪裡,感覺我們的距離就像風箏的線被虛無幻變的力量在不知不覺間拉開,而且越來越遙遠,周圍起霧了,像誤會一樣的霧,把全世界所有的真相都透過迷濛的水氣包裝起來,霧散開之後,沒有其他人,我只看見水中枯黃的金色蘆葦,那麼閃亮、孤寂地觸動我心底被長久壓抑住的悲哀。

   我坐在湖邊哭泣起來。

 

   在這種悲慘的夢裡醒來,真的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我坐在潔白的床單上,因為睡了幾個小時的覺,床單顯得非常凌亂,用手抓抓頭髮,疲倦地轉頭看著衣櫃旁的鏡子,頭髮非常的凌亂,就像哪一處荒廢花園的雜亂野草那樣,我打算先洗個澡。但在洗澡之前,我重新開啟了因定時裝置關掉的暖氣,然後打開房間窗戶看了一下今天的天氣。

   「今天的蘇州,起霧了。」

   就像夢裡的情景一樣,我揉了揉額頭,拿起正在充電的手機看時間,早上七點零五分,差不多最近都這個時間起床。決定先去淋浴,把自己弄得更清醒一點,一邊淋浴的時候,我一邊思考今天的行程,腦筋一片混亂,仰頭讓冒著熱氣的水水淋在自己臉上,然後計畫今天到底要到哪裡去,可能到更遠的地方去,例如同里、木瀆或太湖上。

   就這樣幾個地點在腦袋裡轉了一下,然後就決定去木瀆了,因為木瀆可以搭地鐵就到,大概只要走到石路步行區,然後叫個計程車或三輪車什麼的送我到地鐵站,就可以到木瀆去了。

   木瀆位於蘇州的吳中區,離太湖只有數公里之遠。「木瀆」這個名稱是在中國春秋時代,吳王計畫用越國進貢的神木建築姑蘇台,三年間木材阻塞了這邊的河道,因此後人就稱呼這個地方木瀆。差不多在七點四十五左右,我就準備出門了,因為今天就打算離開山塘街退掉旅館的房間,因此得再度背起很重的登山背包旅行。至於今晚住宿的地點還沒有決定,因為這樣可以讓旅行的時間和地點自由一點,當然這樣也可能找不到住宿的地方以致於得在街頭過夜,但如果真的在還沒有離開家門的時候就煩惱這種事情的話,就乾脆不必出門了。

   我在山塘街和上塘街的路口叫了一輛三輪車,花了二十元人民幣請車伕載我去附近的地鐵站,每一個地區或城市的地鐵站售票系統都不太一樣,但稍微摸索了一下,我也買了車票順利搭上通往木瀆的地鐵列車。

 

   在錯誤的想像裡木瀆應該是一個不太大的城鎮。我以為一走出木瀆地鐵站就可以看到木瀆古鎮的入口,但事實上不是這樣的,我走出了木瀆地鐵站,背著大背包環顧四周,就這樣在大馬路上走了幾步路,早晨八點多的木瀆,被一片白濛濛的大霧籠罩,呼吸進冷空氣的時候,還會覺得肺部有些刺痛。

   「我在哪裡?這裡是哪裡?」我突然有些茫然。關於我背包裡面的旅行書,印象中並沒有從木瀆地鐵站到木瀆古鎮的交通圖。我只是疑惑地在清晨的大霧裡用力呼吸,看著寬大馬路兩旁的建築物,行人在霧裡面行走,每個人的輪廓都非常的不真確,我彷彿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我隨便找了一個方向走了四、五分鐘,決定往回走,決定到地鐵站附近找Taxi或三輪車。

   在還沒走回地鐵站時,有一輛沒有載客的三輪車彷彿拖著生活的陰影般經過我的身邊,我叫住了費力踩著腳踏板的車伕,詢問了價錢,請他帶我到木瀆古鎮上去。

 

   大霧的冬季清晨,氣溫冷得連最勤奮的小熊都不肯出門。但我卻站在這裡,一條墨綠色的水道旁邊,通往木瀆古鎮的入口。在古鎮裡並沒有什麼遊客,幾乎每一個景點就只有我一個傻子這樣遞出門票讓服務人員驗票,然後踏入淒冷無人的蘇州庭院裡面,像「嚴家花園」、「榜眼故居」和「虹飲山房」,這些建築物幾乎都沿著水渠建築,我在一處水渠旁邊發現那裡很像我今天夢見Q的那個畫面。心情就有些憂鬱起來。

   木瀆古鎮裡,還有一座廟叫「明月寺」,我並沒有進去,站在廟門口就想起曾經和Q到行天宮去拜拜的事。她好像是第一次到行天宮,看到什麼都覺得非常地新奇,我們也排隊一起請廟裡的效勞生婆婆收驚。我們分別排不同的隊伍,她不停用可愛的眼神尋找我在哪裡,效勞生婆婆好像很喜歡她,跟她講了好多話。

   不過我現在只有一個人在這裡,連一個可以說話的陌生人都沒有。我調整了背包帶子,索性靠著水渠的石頭護欄休息了一下,木瀆古鎮並不大,除了其中一兩個庭園值得一提外,外面幾乎都是仿古式的特產小賣店,因為離太湖非常近的關係,這裡也賣珍珠和珍珠粉,聽之前參加一日遊的導遊說,蘇州人好像會吃珍珠粉作為養生的食物,像日常生活的一部份那樣。雖然如此,我對那些東西卻一點興趣也沒有,花了兩個小時左右逛完木瀆,雖然木瀆裡的蘇州式園林也非常有特色,因為連續幾日下來看了不少園林,加上心情不好的原因,就沒有打算繼續在這裡待下去了。我背起背包往古鎮外面走,我想今天就去太湖,住太湖上吧?

 

   走出古鎮以後,又有一個新的問題,我不知道這裡是木瀆的哪裡?該搭哪一輛公車到太湖去。猶豫到最後的結果,我決定搭Taxi去太湖,和司機先生問明了西山離木瀆比較近之後,就決定去西山了。

   在路上稍微和司機聊了一下天,司機是胥口人,我們要去太湖西山島的路上會經過胥口,我適時地在腦袋裡搜尋曾經在歷史書上讀到有關胥口的記載,然後稱讚了一下這個地方的風物。

   Taxi在經過了三座大橋以後來到了西山島上最熱鬧的金庭鎮上,雖然這時候是正午十二點零五分,但可能是因為在湖上的關係,氣溫非常的冷,這種冰冷的感覺讓我相當疲倦,住在胥口而且光頭、皮膚黝黑的司機先生詢問我要不要直接去石公山或飄渺峰之類的景點,我拒絕了。

   「我想先找住的地方休息。」我說。

   「那郵局這邊還有……超市那邊好像都有酒店,你可以都去問看看。」司機先生並沒有因為沒辦法多賺我一程的車費而不滿,熱心地指著車窗外的招牌對我說道。而在這兩間酒店裡,我心裡已經有想先去問的酒店了。

   我依照計費器上的金額付給了司機兩百三十元的車費,然後扯著登山背包下車,天空灰濛濛的,沒有半隻鳥或一片雲,而路上走動的行人也相當少,很難想像這是一個著名的觀光景點,不過也因此我很容易問到了酒店有空的房間。在郵局附近有家一樓兼營餐廳的旅館,我住了進來。

   一個綁著長馬尾的漂亮女店員拿走了我的台胞證登記了一下,我詢問她應該坐什麼樣的公車去島上的景點遊玩,她思索了幾秒鐘,拿出一張紙認真而細心地寫下這附近風景區的名字並且在後面寫出能搭乘往返的公車號碼。

  

   我在乾淨整齊得彷彿有點清冷的房間卸下行李,用熱水洗了臉,檢查房間裡的設備都沒有什麼問題,還看到剛剛那個女店員拿了一個水銀膽的塑膠熱水瓶放在衣櫃地上,我打開了塑膠熱水瓶的軟木塞,是剛煮沸的水,大概這個旅館內沒有提供電茶壺或飲水機的替代方案吧!有種古老卻溫馨的感覺。

   窗外的風景雖然沒什麼可說的,但也有幾間漂亮的房子,給人的視野就是啊這是在悠閒島上居住生活的樣子,我繞了一圈房間,然後把登山背包裡面一些重要的東西,例如筆記本、書和相機、保溫杯放到另一個小背包裡,就戴上毛帽子拎著背包走出旅館。

   在太湖的西山島上,我站在郵局門口,進去郵局裡晃了一圈,我每次旅行都很想寫明信片給誰,但總是忘了帶地址或那個人已經不願意收到我的明信片了。對於這點,讓我覺得每次旅行看到郵局的時候都覺得有一種不被別人瞭解的悲涼,但就目前而言,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而雖然說這裡是西山島上最繁華熱鬧的地方,一切生活機能都具備,郵局,銀行,酒店,超市,小賣店,書報攤,警察局,福建沙縣小吃,蘭州牛肉麵,水電行,電機車修理行,這些商店都可以在寬闊得能夠同時容納二十頭牛賽跑的馬路兩旁看到,但有可能因為天寒地凍的關係,到處看起來格外冷清,鎮上似乎有兩家福建沙縣小吃和一家蘭州牛肉麵店(或許還有其他隱藏在巷弄間只有當地人知道的美味料理),由於第一次到這個地方,我不知道哪一家店比較好吃,隨便找了一家距離我最近的福建沙縣小吃就鑽了進去。坐在桌面油膩膩的桌子前,我把頭上黑色毛帽子拿下來,搓了搓手,望著牆壁上的菜單,想選個熱騰騰的食物來吃,最後選了牛肉刀削麵來充當午餐。

   不論在台灣或者大陸,我都很喜歡麵食這種食物,咬斷麵條的時候,可以感覺麵條熱騰騰的溫度,一種彷彿大地生命力似的嚼勁,而賣刀削麵的小店在台灣是比較少見的,大多數的麵店都是直接像製麵工廠批進機器輾製的麵條而已,因此看到小吃店裡師傅努力揉橄麵條,俐落地用刀片將麵條削進煮麵大鍋的這種動作,就像看見鐵板燒師傅在鐵板前面揮舞雙鏟煎炒食物的華麗動作一樣令人感動。

   小吃店裡的牛肉刀削麵並不是有什麼特別難忘的味道,大概就是勉強說得過去,能夠填飽肚子的味道罷。我聽見身後那一桌有個戴著粗框眼鏡的年輕人,點了一盤炒飯,一邊吃一邊朝廚房裡面向老師傅抱怨飯太嫌了,一個肥胖的女店員用玻璃杯為他裝了杯熱茶,他喝了半杯後又繼續絮絮抱怨,最後乾脆自己拿了吃了一半炒飯的餐盤走到電鍋旁邊,為自己裝了更多的白飯來混合炒飯的鹹味。大抵上這家店大概就是這個味道吧!說起味道的缺點可能很多,但如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在這種寒冷的天氣,能有溫熱的牛肉湯喝,厚實的牛肉塊和麵條吃就已經不錯了。

   在店裡吃完了刀削麵,還有半碗的牛肉湯因為太油、太鹹而沒有喝下肚子。可是這時候已經覺得稍微有些精神,就決定走到公車站牌去等公車,西山島上最著名的景點是石公山,我找到通往石公山的公車站牌,等了不到十分鐘左右,車子就來了,在公車一路上的風景沒什麼好敘述的,就是偏僻的鄉下,但偶爾公路延伸到島嶼邊緣,看到太湖廣漠的湖水會讓我有種誤以為在海邊的感覺,但也因為那湖水跟天空相當接近的清冷藍色,會讓我覺得氣溫更加凜冽冰寒。

   公車在石公山首末站的地方停了下來,我拎著背包重新戴起我的帽子,我在台灣的時候並沒有戴帽子的習慣,但我很幸運帶了這一頂很厚的毛帽子來到大陸,我想如果我沒有戴帽子的話,長時間在這麼冷的環境里,大概會頭痛吧!所以每次到了室外,我一定很快地把毛帽子戴起來。

   站在石公山的入口處,正想往售票亭買票的時候。有一個皮膚有點黑的跛腳男人走過來了,我不太適應在大陸上這樣主動兜售某種商品的小販,因此正想搖手拒絕他任何提議的時候,他還是找到機會對我說話:「石公山裡面沒什麼好玩的,要不要去明月灣,我開車載你去再載你回來,只要三十元。」

   其實到哪裡都無所謂,我只是想流浪,因為那一首〈Soshu Yakyoku〉,我只是想在蘇州流浪而已。我仔細瞧著那男人一眼,就說好吧就這樣,當然如果他想把我載去某個偏僻的荒野搶劫,那麼曾學過一些武術的我應該可以打贏眼前這跛腳的男人,當然也許打不贏就被殺了,那也無所謂,其實生命就只是這個樣子而已。

   我點點頭。

   他帶我坐上了一輛由機車改裝的三輪貨車,薄木板拼裝起來的車廂非常簡陋,機車發動的時候,冰冷的風還會從木板的縫隙竄進來,而且整個車廂震動的非常厲害,我想拿出筆記本寫點什麼幾乎不能夠辦到。感覺我好像密閉鍋裡面的爆米花那樣爆了開來,搖搖晃晃地在車廂裡保持自己的平衡。

   我從車廂裡的前窗瞥見跛腳男人的機車時速表,好像速度已經提高到極限了,但卻只有時數不到三十公里左右,不到五分鐘,他停了下來,要我下來一處靠近海邊的牌坊處,牌坊上用金色的大字露刻著行書的字體寫「人間最幽處」。這裡的確很美,但不知道是不是漲潮的關係(我知道大湖也會有漲退潮的現象),因此牌坊是浸泡在水裡,牌坊附近有許多冬天枯乾的金黃色蘆葦泡在冷冷的湖水裡,這樣迎著湖面冷冷吹來的風,我想起了早上夢見Q的那個夢,就像此刻Q消失了,消失在我的生命裡,而只有記憶像發黃的蘆葦泡在如夢似幻且又痛苦泥濘的水澤地帶。

   「你要不要去飄渺峰,我可以帶你繞島一圈,什麼地方都可以帶你去。只要一百塊錢人民幣?」跛腳的男人拿出一張有許多折痕的破舊地圖,但地圖上密密麻麻的透明膠帶小心翼翼地補綴那些破損的地方,可以看得出這男人很愛惜這張政府為了觀光而印製的島上地圖。

   我有點受騙的感覺,他跟我要了三十塊人民幣,卻只帶我到車程不到五分鐘的地方,然後又想要跟我加收費用,而且我想這輛時速非常慢的拼裝車實在不可能在太陽下山之前帶我爬上很高的飄渺峰之類的地方還繞一整座島,但我只是點點頭,反正我就是打算在這個島上耗一個下午,去哪裡都可以。

   他表情好像很高興,然後告訴我還要再進去才是明月灣古村。我不確定如果我不答應給他一百元的話他就假裝這裡是明月灣了,然後就把我送回去。但我也不會特別在意這一點就是了。他帶我去看了一個在水泥橋下由石頭砌成的古老碼頭,在這個古老碼頭的盡頭,還有三、四個漁夫在沖洗漁網。而碼頭的另一端就是古老的村莊了,有個從碼頭延伸進來的小池塘,最讓我驚奇的是池塘裡停放著兩艘廢棄的水泥船。記得以前在童話故事中讀過某個很愚笨的故事人物曾經用水泥造船而沉到水裡的故事,但在長大之後,才知道水泥材質的船這種東西確實曾經出現在人類的造船史上。因為在蘇州這幾天看遍了許多古老的東西,跛腳男人帶我參觀這座在古代經常被水盜侵入的古老村莊建築的印象反而不如那兩艘水泥船來得印象深刻。

   跛腳男人事實上說要帶我去飄渺峰,但大概到下午三點半左右,他告訴我如果要到飄渺峰的山上去,來回還要三個小時。我覺得以他這輛拼裝車的車速說不定六個小時都到不了,於是跟他講說算了,請把我送到鎮上去就好了,我告訴他我住的酒店在鎮上的郵局旁邊。

 

   下午四點十分的時候回到鎮中心,經過了一所小學,小學正好放學,很多學生家長在門口等著接孩子下課,這種情況不論是在哪個地方都一樣吧!坐了好幾個小時的車,我覺得有些累了,雖然時候有點早,但仍選擇了另一家飲食店先點了一盤熱騰騰的青椒牛肉蓋飯來吃。

   吃飽飯後我又逛了一下附近的街道和超市,這裡實在沒有什麼樣的遊樂場所,但即使是這樣,因為太無聊的緣故,我還是在寒風的街道裡逛了兩個多小時,順便打聽了明天回蘇州市區的公車。

 

   在冬天的西山島鎮上,晚上七點以後,整個街道冷冷清清,只有小吃店、超市和藥房之類的店家仍營業著。連我投宿的旅館也僅亮著紅色的霓虹燈,屋內一片昏暗。從街上回到旅館後,看見一個老婆婆在櫃臺後面整理洗好的白色枕頭套,和她打了招呼,才知道原來下午那個漂亮的女店員是她女兒。她們一家人在鎮中央經營這有著十四間房間的旅館從這個世紀初就開始了,在夏天的時候生意還不錯,但現在天氣很冷,而且就要過年了,湖上幾乎沒有什麼遊客,今晚除了我只有另一組客人投宿而已。

我向老婆婆告別以後,回到今晚入住的房間裡頭。氣溫和孤寂清冷地渲染了太湖和這間鎮中心的小旅館,彷彿我們都在一幅色調陰暗的冷清油畫裡,除了明天的太陽,還有什麼辦法溫暖起來呢?

   附帶一提,這房間裡的暖氣好像壞掉了,夜更深的時候,感覺就更冷了。躺在床上我一直因為沁人的寒意而醒過來,穿上了所有背包裡乾淨的和髒的衛生衣,穿上外套睡覺都覺得冷,大概每隔幾個小時我就得到浴室裡面去淋浴,用熱水讓自己的身體稍微回溫。至於之前老婆婆的漂亮女兒放在房間裡那塑膠熱水瓶的熱水,大概凌晨兩點的時候就被我喝光了。這時候,我真想回蘇州,我真想回台灣,我不禁又想起,為什麼我會把自己陷入如此的窘境呢?

為什麼我要到這裡來?

  

在深夜凌晨,我又想起了昨天早上所做的夢……

蘇州行 425蘇州行 514蘇州行 606蘇州行 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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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代齊和織田葵在第二天的下午從周庄搭公車回到蘇州市區。

他們就像前一天那Taxi司機先生說的一樣,彷彿渡蜜月似的有些親密。公車最終將會抵達在蘇州火車站北邊的汽車北站。兩人在公車上翻閱了「蘇州交通旅遊圖」,發現留園是北寺塔外,相當靠近蘇州火車站的一個景點。

鄭代齊說:「等一下我們改搭Taxi去留園走走好不好?」性交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但單就性交這件事並不會真的讓人改變什麼,這或許代表個體與個體間的信賴與依存,但關於過去的記憶、生活習慣以及情感之類更抽象的東西,需要用生活和呼吸來延續,鄭代齊注意到織田葵的氣色仍相當不好,關於昨晚的床第纏綿可能反而更讓她思念起前男友了,他自己也難免懷想起在臺灣的江妍芙。兩個人交往得更長一點時間彼此牽手、散步、逛街和做一點更沒有意義的事。

雖然現在誰也不知道織田葵和鄭代齊是純粹的性交用來證明生命中惆悵遺憾過的種種是存在的,或者真的情投意合,他們只是這樣搭上蘇州市公車,在公車上共同觀看一份地圖。

「留園嗎?」織田葵點點頭,她不想那麼早回宿舍去。

但他們在公車站附近招了Taxi從北環西路轉入桐涇北路到達留園時,留園已經緊閉大門,只剩出口的小門和一家小賣店還開著,整條留園路寂靜地像靜物畫中的構圖。

「再回山塘街逛逛吧,也可以去石路步行區。」鄭代齊建議。

「噢。」

兩人這樣又搭著計程車繞回山塘街前面「山塘勝跡」的牌樓,兩人在牌樓旁邊的路口下了車,誰也沒有先開口說話,就這樣牽著手走進山塘古街,天氣很冷,兩個人牽著手的溫度應該比把自己的手插進外套口袋裡還暖和一點,但仍不免因為寒冷的關係讓路上的行人都加快了腳步。

織田葵想起北海道下雪的時候,因為在北方的關係,每年的初雪很快就落下了。當下雪的時候,路上的行人不但變少,而且行人移動的腳步會加快。那一年他剛和哲也交往的時候,兩人戴著相同款式和顏色的毛線帽,同樣白色的圍巾,哲也穿著黑色大衣,她穿墨綠色的,兩人戴著毛手套這樣在校園裡面以非常慢的速度到處走,為的就是尋找校園裡面有沒有在風雪中瑟縮的小貓咪,哲也是一個心思非常纖細而且熱愛小動物的人,織田葵也因此深深地愛著對方。但她從來沒有想到哲也背著她和老女人在房間裡面大玩性虐待的遊戲。

不論什麼理由或形式,關於愛情中的背叛,總是絕對不可以原諒的事噢!因為失去了信賴感的愛情已經不叫做愛情了……

織田葵是如此認真地思考著,連帶的表情也認真起來。

「你在想什麼?」鄭代齊注意到織田葵的表情,山塘街裡到處懸掛的紅色燈籠,把織田葵的小臉映得通紅。

   「嗯哼。」織田葵把表情變得柔和,抬頭看了看蘇州的天空,元宵剛過不久,月亮已經稍微變得不那麼圓了,但蘇州的月亮仍然皎潔銀亮,把銀光灑在鬱黑的蘇州庭園式建築屋簷上。

   織田葵調整了一下步伐,然後對鄭代齊說:「我在想北海道的天空……」

   雖然這個答案和真正織田葵所想的事情有些不太一樣,但織田葵此刻也回憶到那時候北海道天空的樣子,初雪剛下的時候,北海道的天空那麼清澈乾淨就像玻璃珠一樣,但在天空底下竟然有謊言和背叛之類污穢的行為,這想起來真的有些令她覺得難過。

 

   鄭代齊看見織田葵不想繼續說下去,也就保持短暫的沈默。兩個人腳步這樣規律地在山塘古街的石板上移動,然後當他們要轉入山塘橋的時候,鄭代齊才又開口:「要不要去Starbucks喝咖啡?」

   Starbucks?」織田葵瞥見山塘街上,那個全世界到處可見的咖啡圖騰。她猶豫了一下,然後猛然點頭。畢竟天氣太冷了呀!喝喝熱咖啡不但連身體也許連靈魂也能夠得到救贖。

   因為還是用餐的時間,Starbucks裡面的客人並不多,兩人各點了一杯大杯的卡布其諾和小蛋糕,等到餐點好了,就由鄭代齊用托盤端到樓上去。蘇州山塘街上的Starbucks,是木造的兩層建築,二樓的桌椅也頗有一些古代中國的風味,兩人就選擇了靠窗邊的桌子坐著,可能因為咖啡館刻意追尋古風的關係,窗戶並沒有窗玻璃,而只是一層木質的窗板卡在窗戶上而已。

   「要不要開窗戶?」鄭代齊問。

   「嗯,一點點。」

   鄭代齊站起來把窗板的卡榫拉開,推開一點縫細,從織田葵的位置剛好可以看到月亮在蘇州園林的上空。織田葵像一時心智被月光吸走那樣發楞了一下,直到鄭代齊坐下喝了一口咖啡,然後把咖啡杯放在粗糙木質桌上的聲音才讓織田葵回神過來。

   「怎麼了?你好像有心事的樣子?」

   織田葵沒有回答,她雙手捧起屬於自己的咖啡杯子,喝了一口咖啡之後,再喝了第二口。溫暖的咖啡好像可以暖化人類冰封的心靈或話語似的,當織田葵因為熱咖啡紅暈開了小臉以後,她才說道:「其實在我發現哲也的那一件事以後,還有故事的……」

   「嗯……」關於那種事情,不管用怎樣的台詞追問都覺得有些奇怪,於是鄭代齊點頭肯定,然後用眼神鼓勵織田葵說出來。

   「我們一個禮拜沒有聯絡,然後在第二個禮拜六,他打電話給我,打了三通電話以後,我接了,哲也說要跟我見面。我沈默了幾秒鐘但還是拒絕他了,他做的事情太噁心了,到現在想起來我還會不自覺地想皺起眉頭,可是他告訴我他已經徹底和那個叫苗子的老女人徹底斷絕關係了。」織田葵輕輕搖頭:「但我還是沒辦法原諒他,我覺得我就像一隻在草地上啃草的小兔子,一瞬間發現我正在吃的是一塊腐壞的肉那樣地噁心,哲也身上的氣味不再能感動我了,我回想他身上淡淡的味道時,會覺得一股反胃作噁從身體裡面彷彿要抽離出什麼,彷彿有一股原本不屬於我的東西離開我的身體。」

   在蘇州山塘街的Starbucks,在銀亮如雪的月色灑在蘇州傳統園林的黑瓦屋簷上的時候,織田葵不時皺眉,不時嘆息追憶那時候發生的事:「哲也到我上課的教室找了我幾次,我跟他說過兩句話,那兩句都是『我不想跟你講話』。你知道那種感覺的,原本很親密的人一旦出現了不信任的裂痕,那就像逐漸腐敗的食物怎麼樣都沒辦法讓其恢復原來的新鮮了,我是曾深愛過他,而我也開始恨他,我寧可在街上接受陌生人的搭訕或者一夜情之類的,我也不願意他出現在我的面前……

   「我能夠稍微體會這種感覺,雖然我自覺我沒有做任何對不起小芙的事情,但她同樣寧可跟平常不太熟的同學笑語,也不肯對我微笑……」鄭代齊頗有同感地點點頭。

   「的確是這樣的感覺噢!因為好像失去了什麼的這種感覺就好像大病初癒般的疲倦,如果要自己立刻勉強去接受對方,就像生病剛好的人強迫她馬上去吃豐盛的食物,那一定會吐出來的。」織田葵說:「我不理他了幾次,他沒再找我了,在兩個月後寫了一封信塞在我公寓房間的門下面。」

  

   織田葵嘆了口氣慢慢捧起眼前的咖啡杯,動作彷彿剛剛開始學習活動的雕像那樣喝了一口咖啡然後才說道,那封信大概就像分手後想挽回情人的那樣,寫一些想念、思念對方的話,還有已經徹底懺悔、改正之前過錯這樣的內容。織田葵稍微看了一下就打算把信紙揉掉,但這時織田葵注意到哲也他說,他真的跟那個叫苗子的女人斷了關係,而且苗子在一個禮拜前因為失去了哲也,在自家的豪宅上吊自殺了,這時候織田葵才知道女人的全名,她已經結婚了,叫山下苗子。

   在看了那封信後,織田葵到學校圖書館裡找了一個禮拜前的報紙。在社會版小小的角落發現那個女人的新聞,女人的丈夫是牛乳的經銷商,是一家有一百三十六名員工的配銷公司,負責把工廠消毒裝罐密封的牛奶送到以札幌為中心附近幾百公里以內的便利商店、超市和一些會訂購或銷售牛奶的地方。每當假日的時候女人的老公就會離家去打高爾夫球或者和下游的經銷商吃飯,這時候也就是苗子去找哲也偷情大玩性虐待的約會時間。山下夫婦他們在離札幌大通公園很近的狸小路附近有一棟大房子,山下苗子就被發現在裝潢豪華而時尚的大客廳裡把自己懸掛在金銅色古董造型的吊扇下面自殺。苗子並沒有留下任何遺書,但哲也和織田葵都可以推測苗子為什麼在這個時間點把自己懸掛在生命的盡頭而像風一樣地前往死亡之國旅行。

   「是、是我害死了她嗎?」織田葵遲疑地問。她把咖啡杯捧在手心,非常地靠近臉,彷彿藉由咖啡的熱度來溫暖自己的臉頰。

   「不是的,是她的慾念和執著害死了自己,人生有時候必須適度地克制自己的愛慾,就像一個男人不能在街上看到每個令自己心動的可愛女孩都搭訕,這樣的結果遲早有一天會傷害到誰的。」

   「好像佛教的觀念噢!」

   「的確是這個樣子。」鄭代齊彷彿嚐到咖啡的苦味道似地這樣說道:「不過要人放棄慾念或執著似乎是完全不可能的,這時候只好讓自己持續痛苦、勉強活著了……」

   兩人沒有再說話,這樣靜靜地把咖啡喝完,然後織田葵說要回學校宿舍了,他們在山塘橋上告別並且約好明天蘇州火車站附近的汽車北站前見面,一起搭公車到太湖玩。織田葵墊起起腳根,輕輕地擁抱了對方一下。

 

 

   鄭代齊聽完織田葵的故事,有些震撼,他知道世界上有些愛情或愛慾需要用死來兌換。但他並沒有在身邊認識這樣的人,因此聽到織田葵說那個女人這樣死了,毫無價值地死在自己家中的大客廳時,他不知道怎麼去接受這個故事,那時候在女人陳屍的大客廳應該是相當清冷吧!好像冰箱一樣把一些孤獨不被人瞭解的秘密就這樣冷凍冰封起來。

 

   回到了旅館後,鄭代齊先打開了暖氣,脫了厚重大衣,坐在桌前他攤開信紙想要寫信給江妍芙,他先寫了兩行……

 

小芙:

   在蘇州我好像喜歡了一個叫織田葵的女孩……

 

但寫到一半,當江妍芙的容貌浮現在他的腦海裡時,鄭代齊感嘆了一會兒,然後就把這張信紙,他並沒有辦法把江妍芙忘記。他抽出了另一張新的信紙。像勤勉的上班族那樣低頭書寫工作上的文書似的。

 

小芙:

   在蘇州我經歷到了一些事,重新省視了關於愛與死的關係……

 

鄭代齊寫著寫著,覺得腦筋一片混亂,最後筆尖在信紙上胡亂塗抹,把第二張信紙像當成一塊被荒廢的農地就放在桌上不管了。他沒有換衣服就直接躺在床上,重重地嘆了口氣,讓自己的腦袋什麼都不想地放空,卻又好像無限的混亂來填滿他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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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早晨,六點四十五。

暖氣因為設定定時的關係,自動停掉了。蘇州的七里山塘依舊冷得讓人即使穿著羽絨外套和繫圍巾也得瑟縮起脖子來。來到中國大陸以來,連續幾天的行程都超過上百公里,我覺得如此旅行有些倦了,打電話給旅館櫃臺決定多逗留一天,然後繼續睡覺。

雖然在和Q交往的時候,有時心想Q每天早上都六點半起床準備上班而我經常睡到八、九點這件事為她感到心疼。但我也並非沒有認真生活,我總是壓縮自己的時間努力讀書、寫作,幾乎犧牲了所有休閒娛樂,看電視、打電動、旅遊、日劇之類以前的嗜好完全沒有。當晚上Q下班的時候,我還是坐在電腦前進行我的工作,我想她那時候應該很難體會到我為了想更接近她的美好而努力著什麼,努力著看似讓自己更好的生活。當然因此也就忽略了她的感受,現在想起來還覺得非常懊悔。

 

和她分手後,我才真正把時間空下來自己一個人環島旅遊。像流浪漢那樣流浪。然後,現在彷彿苦行什麼似的,把自己放逐到在冬天的時候有點寒冷的蘇州來……

 

現在就讓我在Q準備起床上班的時候,繼續睡覺吧……我大概睡到九點左右,醒來的時候用筆電播放著〈Soshu Yakyoku〉,讓自己更加清醒過來,然後去洗個澡也刮了鬍子。因為昨天早上八點左右就搭著大巴士離開山塘接了,所以我還沒有看過早晨九點左右的七里山塘,背著小背包走出旅館,早上九點零七分的七里山塘和早上八點左右並沒有差多少,一樣冷清,但街上的行人和車輛不再像更早的那時候急忙地想趕著上班的匆忙,移動的速度大概就像為了做某件事情而不得以不去做的那種速度。

當然還有一種像我這樣的人,不合時宜的旅客。在七里山塘白晝裡冷冷清清的時候,有些呆滯地站在這兒的人行道上。我離開房間時稍微翻了一下蘇州旅遊交通地圖,決定走一段路到附近的留園和西園去,那是我參加「蘇州園林一日遊」沒有去過的景點。當然,雖然蘇州園林大同小異,每座園林卻都有不同的風味姿態,例如獅子林的假山成林,彷彿立體迷宮或者像Q那樣讓我迷惑難懂的心事那樣容易迷路。但大抵上蘇州園林都是太湖石、樹林花草和庭台樓閣的變化,我不是那麼熱愛蘇州園林,並不一定每座著名的園林都去逛過走一圈,只是抱著就決定來蘇州一個禮拜,就稍微放棄一下讀書、寫作,用個什麼樣的行程把時間填滿就是了。

 

因為我的手機網路是計量計價而非無限上網吃到飽的費率,我已經收到費用快用鑿的簡訊了,所以就決定不再隨便使用google地圖定位,只能拎著地圖用腳步和尋找路標的方式來確定自己是不是走在正確的道路上。

我沿著上塘路往西邊的方向走,不斷確認地圖的結果是在經過桐涇北路的時候稍微迷路了一下,不過也因此看到了一座名叫「下津橋」的漂亮古橋,每次看到這些橋的時候,我都會想如果Q在這裡,如果能幫她拍照就好了,但現在的我只能很快地讓這些畫面和想法一閃而過,花了大約半小時左右的時間,我找到了正確的階梯繞到了留園路上去,地圖上短短的馬路,可是加上了迷路的時間,我竟然也走了將近兩個小時哩!

蘇州園林,留園前面的道路好像也特別都市規劃過,雖然附近都是新的建築物,但同樣黑屋簷、白漆牆的典型蘇州建築風格,看起來讓人覺得非常舒服。留園大門口附近都是小賣店,賣一些廉價的絲巾、方巾或、折扇和蘇州甜食特產等等。

留園的門票人民幣三十元,用條碼刷過擺在門口的機器後就可以進入園區。

   進入園區第一眼看到的是「免費租借電子導覽機器左轉」的簡體字告示牌,我心想既然是免費的,就轉進去借用看看,這時五、六個遊客從那左邊服務中心的房間出來,我想他們大概也是去租借機器的吧?

   但我到那服務中心,裡面工作人員卻告訴我:「你趕快跟上剛剛那一團,那一團有導遊帶領……」

   沒有如預期般地借到導覽機器,我心中其實有些不快。但這種不快在當我快步追上前面那一團遊客,尋聲發現導遊的樣貌時,這種不愉快的陰霾一掃而空了,那個穿著淡紫色棉襖、黑色長褲和黑色靴子的女孩子正站在一處接待客人的廳堂講解有關那座圓形大理石擺設的山水花紋。

   她的聲音很輕柔、悅耳。但她的額頭、細緻的眉毛和小巧的鼻子好像Q哪!雖然其他部分沒有那麼像,但我卻看得出神,我仔細聽她說話,當然她說什麼樣的內容我都記不得了,因為我並不是真的對園林或留園有什麼興趣,我只是覺得有些感傷而已。

   我想起了第一次見到Q的情形。我們約在台北車站附近見面,我從台中搭高鐵到台北,當我走出地下道尋找她芳蹤的時候,我一眼就認出她了,她有很大、很水亮清澈的眼睛,皮膚非常的白,在夕陽底下遠遠地看好像會發光似的,我不敢太靠近她,因為她好漂亮。

   我已經忘記那時候跟她說了些什麼,但我也有注意到她的手指好細緻,從側背包裡掏出手機或者之類的東西,手指上有很漂亮的戒指。她跟我說話的時候,好像春天氣候溫和時候的陽光,我幾乎都快忘記我是在接近晚上的時候抵達台北,在黃昏的時候看到她,她就像一團光一樣,白晝一樣地站在我的面前。我覺得我可能很害羞,急著想跟她告別,但在那之後,我是時常想起她的模樣。

  

   導覽小姐只帶領團隊解說到奇石瑞雲峰那裡,如果說留園裡除了那個導覽小姐外,還有讓我印象最深刻的,大概就是園子裡彷彿通天大柱一樣立著的奇石瑞雲峰吧?那鼻子有點像Q的導覽小姐說這塊石頭有「妍巧甲於江南」的美譽,是宋徽宗時花石綱沒有運到北方而留下來的太湖石,我站在那塊石頭旁邊發呆了好久。就讓遊客解散自由活動了。我並沒有一直追蹤她的身影,因為我知道她不是Q,我只是在園林裡踱著步走路,突然注意到留園裡地上鋪設的石塊和拙政園有類似和相異的排法,好像大多數的園林裡都會採用長條形石塊來排列「人字形」的走道,拙政園裡的導覽小姐說這是希望踩踏在上面的家人都能夠堂堂正正做人的意思,除此之外,還有各種不同形式花樣的石頭排列方式,我想對於研究中國古代園林的人來說,蘇州真的是一座取之不盡的寶庫吧?

   但對一般人來說,很容易就忽略掉地上原來也有細節、地上原來也有風景。我深呼吸口氣,站在留園的一個角落,只是那樣觀察著地上石塊的鋪設變化,突然想到和Q交往的那段時間,我可能就是這樣太過專注在眼前未來的風景,就忘記了我和Q還站在有些徬徨不安的當下。是啊!還沒有抵達未來的彼岸哩!得先注意腳邊的石頭和地板的高低差。

 

蘇州行 544蘇州行 388蘇州行 552蘇州行 557  

 

   然後,我循著「蘇州交通旅遊圖」的標誌,往西園的方向走。雖然在地圖上留園和西園這兩個景點很近,但我還是走了大約二十分鐘左右,看到了兩座白色的大拱橋,(哎,看到美好的景色就會令我想到Q,這樣的習慣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忘記)……然後一個人走上拱橋,在西園門口買了票,才注意到原來西園是一座古廟園林。

   西園,應該稱為西園寺。在它的簡介裡說明「西園寺」包含了戒幢律寺和西花園放生池兩個部分,在放生池中間有個湖心亭,小小的,好像整座湖的心事都凝結在那兒休息。

   而放生池的附近,有太湖石堆積成的山洞,蘇州的園林好像非常適合玩捉迷藏似的,可以躲在很多角落,我在山洞裡走了一下子,一個人實在玩不來捉迷藏,好像也沒有誰能夠躲進自己的心事裡面,於是覺得無聊就決定離開西園寺了。

   離開西園寺的時候已經是中午十二點左右的事,因為好像走了一整個早上的路,覺得非常勞累,因此在路上招了Taxi把我送回山塘街的旅館,車費並不太貴,只有二十元而已。

   哎,早知道,我就不應該一大早就開始走路到留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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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兩個人相處沒有遺憾那就好了。

   鄭代齊在第二天早上約定好的九點左右出現在蘇州大學的門口,織田葵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和她一起同遊蘇州是件愉快的事,但他們彷彿是各自帶著過去遺憾的記憶行李在蘇州這個美麗的城市邂逅。鄭代齊在靠近水邊的校門大約等了五分鐘左右,織田葵就從學生宿舍走出來了,她今天穿著一件非常寬鬆的灰色毛衣,黑色的短褲、黑色褲襪和不同於昨天的黑色短靴,可能昨天覺得蘇州的冬季雖然比起北海道溫暖許多但還是有些寒意,因此她今天又多穿了一件附著帽兜的黑色短大衣。

   「不好意思,久等了,我們今天可以去哪玩呢?」織田葵對鄭代齊露出了一個甜蜜的微笑,用微笑代替了早安問候。

   「去周庄吧?」鄭代齊昨晚寫完了給江妍芙的信以後,上網稍微看了一下蘇州的旅遊資訊,決定了這樣的地點。

   他沒有等待織田葵回覆,就先招手攔了一輛Taxi

   因為不管織田葵樂不樂意去周庄這個地方,他們都已經決定要「到比較遠的地方去」。當然也許有一種可能,就是織田葵突然不願意出門了,那樣的話,鄭代齊同樣會招呼了車子自己去逛蘇州城。但後者的機率不會太高,因為在幾秒後,織田葵就站在鄭代齊旁邊,探頭墊起腳尖看遠方有沒有Taxi駛來。

  

蘇州行 553蘇州行 493蘇州行 617蘇州行 342  

   在遠方路口亮了兩次綠燈以後,一輛Taxi在鄭代齊和織田葵旁邊停了下來,是一個蠻健談、有一頭灰頭髮但看起來還蠻年輕的Taxi司機開的車,他看兩人上車簡單地問了他們的目的地,然後開始介紹關於周庄的種種。

   「你們看起來不是蘇州大學的學生吧?外地來的情侶?還是來渡蜜月的,來這裡渡蜜月蠻好的。我敢說蘇州是全中國最美的城市,周庄也好啦、七里山塘也好、鳳凰街都很漂亮,還有拙政園逛過沒有?肯定會給你們蜜月帶來很好的回憶。」

   鄭代齊和織田葵相視一眼,織田葵只是臉頰微微紅潤,看起來非常嬌美的樣子,然後挺起胸膛表現出自信而甜美的笑容,卻一邊用手指頑皮地敲了敲鄭代齊的手背,示意他不需要和司機先生解釋什麼。

   在開車上高速公路往周庄的途中,司機先生就是這樣像一台人形收音機似的,一路上不斷發出聲音自說自話,還說道自己住在蘇州市南邊的吳江區,等等送他們到周庄以後,還能先打個電話回家給妻子,要妻子午餐多煮一些可以回家吃午餐之類的瑣事,因為鄭代齊和織田葵都不是長期居住這個城市的人,因此聽到司機講起有關生活上事情還感到有些新奇並不會覺得特別討厭就是了。

   這個姓陳而且住在蘇州市南邊吳江區的司機送兩人到周庄古鎮外的停車場時,又提醒了他們到周庄一定要逛沈萬三故居,他說:「到了周庄,總要去明朝首富家裡作客,沾一沾財氣嘛!雖然有些人不信,但總是能求個平安……」

   鄭代齊感到司機的話有些好笑,彷彿把沈萬三故居當成財神廟之類的信仰中心,不過關於財運或信仰,大概每個人都有各自的說法和見解,也不必真的去批駁對方就是了。

   兩人下車,鄭代齊想付車費,但沒想到織田葵阻止了,她說昨天的車費都是他出的,這趟車資先由她來支付。對此,鄭代齊並沒有什麼意見,只是他們在拉扯討論誰該付車錢的時候,司機又探頭提醒他們:「要記得買沈萬三蹄膀來吃哪!有句順口溜:『吃了萬三蹄,往上提三提』,不管薪水還是職位,都能包准往上提噢。

   兩人都覺得這個司機有點好笑,但沒想到兩人買了門票進古鎮周庄以後,還是依照司機先生的建議,先逛了沈萬三的故居,在他故居的後院看到了「沈萬三蹄膀」的模型,而穿過幾個古代廂房也看到了仿製的沈萬三聚寶盆以後,他們還真的牽著手去買了切好的沈萬三蹄膀,一同在冬季寒冷的古巷中分享。

   由於沒有導遊催促既定安排好的遊覽時間,他們可以很從容地遊覽這個中國第一著名的江南水鄉,在這個地方幾乎鋪著石板道路的旁邊就有河水渠道,而且處處有石階鋪設的簡易碼頭,有些婦人在階梯口洗衣服,也有人剛洗好剖殺好好的魚,用麻繩掛成長串,就吊在水道旁的樹上風乾。

   他們也看見了蘇州船娘划槳穿過了石拱橋,織田葵看到這種中國式的小船,臉上露出像看見什麼稀奇事物的表情,她對鄭代齊說:「我們去問問看可不可以搭乘這種小船好不好喲?」

   他們在石板路上小快步走著,想追上船娘,後來詢問一家賣紀念品的小店才知道附近就有供人搭船的碼頭,可以用人民幣兩百元租下一艘小船環古鎮一週。

   從碼頭上船以後,兩個人很悠閒地坐在船頭,讓蘇州船娘用船槳帶著他們穿過石拱橋,從水上的角度去看周庄的古老建築和水邊的楊柳和梧桐,有一處河道上停靠好幾艘小船。當鄭代齊和織田葵他們的小船滑過那些停止不動、空蕩蕩的小船時,織田葵不禁感嘆:「有載人的小船是幸福的,就像心裡頭可以有權力掛念某個人一樣也是幸福的。」

   織田葵這句話並不是為了得到誰的認同或答案,因此鄭代齊只是安靜聽著而默默認同而已。而小船滑過那些空蕩蕩而彷彿「不幸福」的其他船隻以後,他們也短暫地安靜下來,只有船娘滑動船槳的聲音像天鵝在水下滑動牠的蹼那樣地安靜而感覺沁涼的響聲微微刺激他們的耳膜。

   但是當船隻經過一棟非常靠近水邊的米白色二層樓建築時,織田葵抬頭看見一個人打開古雅的木質窗戶時,她忍不住掩面哭泣,起初是啜泣,然後哭聲在斷斷續續中彷彿音箱喇叭逐漸調大了音量。鄭代齊急忙在船上小心翼翼移動身體,過去輕拍對方的肩膀:「小葵,怎麼了?」

   先前鄭代齊通常都稱呼織田葵的姓,但現在似乎是為了好好安慰正在哭泣的她而直呼了對方的名字。

   但織田葵什麼也不說,只是搖頭哭泣。彷彿此刻她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和支撐自己身體的力量倚靠在鄭代齊身上。

   「可不可以找個石階讓我們下船,我們搭到這裡就好了。」鄭代齊坐在船緣邊摟著織田葵的肩膀,抬頭對搖船的蘇州船娘說道。雖然兩百元人民幣只搭了不到十分鐘的船很可惜,但現在這種情況似乎也沒有必要繼續搭船遊玩了。

     蘇州船娘點點頭,就搖動船槳找了最近的石階停靠,並且細心地提醒:「下船的時候請小心小姐的腳步。」

 

   鄭代齊朝船娘點頭致謝,攙扶著彷彿骨頭都鬆散掉的織田葵走上石階,小心翼翼地將她帶離小船,然後又走了幾步路,陪她坐在水道旁邊的石砌護欄上,他沒有急著安慰織田葵,只是靜靜地坐在她的身邊,讓對方感覺自己正在關心她,當然這樣做會覺得有些無聊或者著急,但一時間不知道織田葵為了什麼事情而哭泣也沒辦法立刻追問對方發生了什麼事,因此能夠做的事就只有等待而已。

   織田葵就這樣坐在水道旁哭泣了將近半小時,雖然在這個時節遊客還不多,但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在水邊哭泣,仍然引起不少經過的人側目,這讓鄭代齊有些尷尬,卻也沒有其他辦法,終於等到織田葵她把哭泣的喇叭音箱逐漸調整音量,變小聲到最後幾乎完全停止。

   「對不起。」她說。

   「沒有關係的,每個人多少都會有想哭的時候。」

   「我是看到那一扇窗,那一扇窗有點像哲也他房間的窗戶。」

   「中國式的木質窗戶?」

   「不是的。」織田葵搖搖頭,輕咬自己下唇,彷彿很用力地逼迫自己思考什麼似的,然後才繼續說:「他是一個很嚴謹、有條理的人,書包裡的東西都收拾的整整齊齊,連喝咖啡時沒用完的糖包都會折疊好放在咖啡杯旁的男孩子,但卻說自己的房間亂到不好意思讓女朋友進去,這讓我感覺非常不可思議。」

   「咦?你這樣說也有道理,連書包都會好好整裡的人,房間應該不會太亂。」鄭代齊聽到織田葵這樣分析,猛然發現了確實有此矛盾。

   「我懷疑他另外交了女朋友同居,因此有一次偷偷跟蹤他回家,他住在出租給上班族的公寓裡頭,是一棟非常靠近大排水溝的公寓。那次我看見他回到家,打開了電燈和窗戶,就住在二樓後面最靠近大排水溝的房間。」

   「所以剛剛那個男人打開窗戶的動作讓你想到哲也?」

   織田葵點點頭,深呼吸了口氣,彷彿吸進讓自己變得稍微堅強的勇氣。然後她繼續說道:「那時我並沒有聽到房間裡有其他女孩的聲音,因此我就沒有直接找上門告訴哲也,我想進去他的房間。但是有一天下午,我們約好要在圖書館讀書,他突然打電話告訴我他身體不舒服想在家休息。」

   「然後你去他公寓找他?」

   「是啊!我很著急他是不是生病了,於是到他公寓房間,在門口敲了敲門,有人打開了門縫探出頭來。」

   「不是哲也?」鄭代齊能稍微推測了真相,但沒想到接下來織田葵說明的真相更讓他吃驚。

   「是一個眉毛很細、鼻子很挺,看起來眼神很銳利的老女人,她只有探出頭來,冷漠地詢問我是不是找錯房間?」

   「你應該沒弄錯房間吧?」

織田葵猛搖頭:「我是不可能弄錯的,而且之後的事實也證明我沒有錯。我用力撞開房門,然後那個老女人全身只穿著不符合她年齡的黑色性感皮內衣、網襪和亮皮黑色高跟鞋跌倒在地上,但從門口可以看見哲也的球鞋、哲也的羽毛球拍和懸掛在牆壁上的書包。我往房間內跑了幾步,大聲叫哲也的名字……」

「然後……」

「哲也全裸趴跪在床上,他被麻繩用一種奇怪的方式全身綑綁,身上好多處被鞭打的傷痕。他的嘴巴還塞著自己的內褲,屁股插著東西,床邊還有皮鞭、蠟燭、情趣用品之類噁心的東西,原來哲也身上有性虐待的鞭傷,難怪最近幾次跟我做愛都不願意脫上衣……我受不了這種景象轉身就這樣逃走……」

「他後來有沒有跟你解釋。」

織田葵搖搖頭,然後又點點頭,她嘆了口氣說道:「這沒什麼好解釋的了,我都看到了,她跟那老女人在玩性虐待的遊戲。」

「應該是為了錢吧?或者是他的興趣?」

「是為了錢也可能是興趣……我不理他好幾天,他不斷傳信件跟我道歉並說明原因,說半年前他父親車禍需要大筆醫藥費開刀,他不得已在以前打工的酒吧找到這樣的工作,他需要錢,不得不去做……」

「不過這樣的工作也太可憐了。」

織田葵表情悲傷如蒼白的冬天,語氣哀悽地說道:「可是我向他的同學詢問了那間酒吧的地址,請朋友陪我去確認這件事情,老闆和店員都肯定了哲也是典型的M,他很早就開始就玩SM的性遊戲了……」

「他從沒跟你坦承嗎?」

「從來沒有!而且我也不能夠接受那麼變態的性活動!」織田葵顯得有點憤怒,然後很快地憤怒兌換了黯然的憂傷和大量的眼淚:「難怪他跟我做愛時總是沒有什麼變化,他只是敷衍我罷了……」

織田葵抬起頭淚眼汪汪地凝視鄭代齊,似乎耗盡了全身的力量對這個異國的男人說道:「抱我……」

在冷冷的東陽下,周庄古鎮的水道旁邊,織田葵的眼淚停止了,鄭代齊他輕輕摟抱住織田葵。

「吻我……」織田葵的聲音與其說是期望不妨說是輕微的命令。

 

當天他們沒有回蘇州市區,而在周庄民宿的一間房間裡拉上了窗簾,在關掉電燈之後,像是彼此呼應著對方身體似的,他們擁抱、接吻,用手指探索和發現彼此的身體,並且脫掉對方身上多餘的衣物,襯衫、衛生衣、毛衣、內衣、褲子……

他們用舌頭感覺彼此的身體,從臉、脖子到耳朵和肩膀以下的部位,感覺彼此的身體開始發熱,而呼吸急促,他把陰莖放進了她的身體,先是輕輕移動腰部,等待那裡面更加濕潤的時候,彼此加快速度去品嚐一種身體的興味。

他們性交了三次,雖然彼此好像還有餘力,但好像覺得這樣就夠了,然後兩人就攤在床上休息,幾分鐘後,織田葵害羞地拉著浴巾起身,到浴室裡去沖澡。

 

這個夜晚,似乎蘇州也不太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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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我調了手機的鬧鐘,因此在蘇州的第二天早晨,我很準時地被自己手機的聲音叫醒,暖氣運作了整個晚上,把房間弄得暖烘烘的,但也非常得乾燥。剛醒過來的我就像剛烤熟的麵包似的,摸摸自己的臉頰還有一些發燙,我從桌上拿起空調的遙控器將暖氣關掉,然後拿起昨天晚上買的礦泉水喝了幾口,決定在早上六點十五分的時候先洗個澡。

   很隨便地在浴室裡淋浴、洗頭、洗臉,順帶地連刷牙也在冒煙的熱水淋漓下一併結束了。

   蘇州早晨的室外肯定很冷。想到這理我不禁打個寒顫,然後把剛洗完澡的身體擦乾,多穿上了幾件衛生衣,外套、圍巾,把自己包裹起來。我本來也有帶厚的防風手套,但想到每次看到什麼景點或心情想要記錄下來的時候就得脫手套拿筆寫字,這樣相當地不方便,於是手套一直被我擺在背包裡沒有拿出來用。而且其實把雙手放在外套口袋裡就稍微有手套的功用了。

   早晨七點五分,我走出旅館大門,每次看到蘇州古老風味的建築和風景,就讓我感嘆「啊!這是蘇州。」,這種感覺不管幾次都一樣。山塘橋就在斜對面,不遠的地方楊柳在晨風中用自己的方式裝飾蘇州城,楊柳過去再遠一點的地方就是水邊了,金色的晨光灑在靜謐的綠水之上。

   七里山塘這個地方是晚上才開始熱鬧起來的,街道兩旁大部分的店家都還緊閉著大門,用厚實的木門把冬天的寒意隔絕在街上似的。此刻街上的人車雖然多,但大多是趕著上班的電機車或者正準備做生意的三輪車疾駛而過,大家的腳步都非常的匆忙,我看了一下手機上面的時間,心想這時候在台北,Q她大概也是匆匆忙忙踩著高跟鞋準備搭公車上班吧?

我在灰樸樸的人行道走了一會兒,然後又站在山塘橋上遠眺那在池水另一邊的閶門,相較於街上急著營生的人們,早晨的閶門顯得非常安靜,讓人不禁想要跟它說早安還是什麼的。

   雖然因為氣溫寒冷的關係(今天大概也是攝氏五、六度或者更低的溫度吧),我沒有很強烈的食慾,但想到今天要坐大巴士到比較遠的水鄉周庄去,不知道那個地方有沒有賣什麼食物,再怎麼樣也得先努力撐飽自己的肚子才可以。在七里山塘這邊……或者說,從七里山塘走出去是「石路步行商業區」這樣的地方,是高樓林立都市形態的地方,有小賣店、便利商店,鄰近公園的地方也有一些小吃攤車。我把手插在外套口袋裡,大概走了五分鐘左右的時間,在路口看到一個對臺灣人來說有點奇特的飯團攤車,說是奇特,但真正奇特的是他飯團的包法,他只是將飯團弄成長條形的模樣,還加上了很多粉狀的餡料。詢問之下,站在攤車後面做飯團的中年男人並不是蘇州人,反而是徐州來的,我向他買了一個這樣的飯團,他在做飯團的時候,和臺灣的飯團一樣放進了油條、一小片滷蛋和相似的食材,但不論怎麼吃起來味道都不太一樣,有些不習慣,但對於旅行來說,嘗試不習慣味道的食物,也許因為如此覺得不太美味,但想到這也是難得的經驗也會愉快起來的。

     我一邊回旅館的路上,一邊吃飯團。那些只有在下午以後營業的攤車此刻都向被停放在停車格的汽車那樣整齊排列而沒有人看管,白居易的祠堂大門已經開了,我瞥了一眼,裡面沒有看起來像遊客的人,倒有一些好像是住在附近的老人家在裡面做類似散步、甩手之類的運動。還沒有到旅館大門,我已經把飯團吃掉隨手將剩下的塑膠袋丟在路邊的垃圾桶裡,我在猶豫到底要繼續逛一會兒清晨的山塘街或者回到旅館大廳躲避冷風的時候,我的手機響了,我以為是我用手機的鬧鐘功能設了很多時刻的鬧鐘忘記關掉,但原來是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接起電話是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她有點急躁地告訴我,她是旅行社的值班導遊,這時候車子已經開到上塘街和山塘街的路口,要我到牌坊的地方就可以看得到旅行社的大巴士了。她告訴我車牌號碼,我唸了幾遍,就把它存在我腦袋裡屬於短期記憶的地方,順利地在路口找到那輛大巴士。

   巴士裡已經有些遊客了,有男有女,大多年既比我大很多,他們安靜地坐著,雖然巴士裡還有很多空位,但我以為我是最後的客人,顯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原來不是這個樣子,大巴士就像童年讀幼稚園的時候搭娃娃車那樣,它開到每一家旅館、酒店門口去接那些預定到周庄行程的旅客,車子在旅館數目非常多的蘇州古城區附近繞了將近一個小時,經過了閶門、唐伯虎居住過的桃花塢大街、北寺塔附近、五峰園、蘇州工藝美術博物館、拙政園之類的地方,當車上位置都快坐滿的時候,旅行社的巴士又在獅子林附近的小旅館接了兩個非常年輕的女孩子上車。

   其中一個穿著白色厚外套,頭戴黑色毛線帽,耳朵還罩著灰色毛茸茸耳罩的女孩子指著我旁邊的位置,用清脆的聲音詢問我:「這裡沒人?」

  

我抬頭看了她一眼,默默點點頭,我想起了Q。是啊!我身邊沒有人……

  

   她將自己的背包拿在手上,然後很乾脆地在我旁邊的空位坐下來,她的同伴是一個穿著黑色厚外套的女孩則坐在我們後面,白外套的女孩將自己手上好像剛剛買的燒餅之類早餐分了一個給後面的女孩子。她在我旁邊細細地咀嚼她的早餐,我則把視線繼續投向窗外的風景。

     車子再度回到桃花塢大街,在這個季節裡當然看不到桃花。但看到沿著馬路的古老河道,白漆的水泥牆和黑色屋簷,這種蘇州風景讓人仍覺得非常舒服,車子轉進了比較寬敞的人民路,經過了一座城門,因為是往比較南邊周庄的路上,因此這座離開蘇州市區的城門應該是南門,當然或許不是,旅途上的風景如果一一拿出地圖來對照實在是件非常麻煩而繁瑣的事情。但是我心裡想著,如果戀愛的時候沒有好好注意細節,一一去對照彼此的心情,那麼戀愛的旅途也許會有所偏差然後變了顏色也說不一定,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說不定旅行的時候也得好好仔細參照地圖才好,但此刻決定旅行方向的權力完全在巴士司機的手上,我應該可以信賴對方。

   車子離開蘇州市區,不久就上了高速公路往南方疾駛,風景變得單調得像蹩足畫家的構圖,在枯乾的田野間偶然一些河流、池塘點綴其間,雖然並不是非常難看的景色但因為剛剛從蘇州古城區離開,相較之下,高速公路兩旁的景色也不值得一提了。

   這時候旁邊的女孩子吃完了燒餅之類的早點,她將剩下的塑膠袋仔細折好放在前面椅背放東西的網子裡,然後擦了擦嘴巴,我心想這趟車程不知道還要多久,如果一路上都不跟對方說話的話,好像是一件非常尷尬的事。Q曾和她母親抱怨過我的事,說我在約會的時候相當安靜,但其實我並不是不會講話,因為我覺得在Q的身邊很安心、可以好好休息,而且我想安靜地看她,就像視線在文學作品裡停頓下來,注意到一個美麗的意象那樣看著她。其實我並不是不會說話,我向旁邊的女孩子搭訕了。

   「這時候好像很冷,你們應該不是蘇州人吧……」這是一句無意義的話,長期居住在蘇州的人或者在蘇州求學的學生不可能從獅子林附近的賓館走出來,也不會在這麼冷的天氣參加旅行社的「周庄一日遊」,但這樣的問句比「你們從哪裡來?」的句子委婉一些,對方比較願意回答。

   「我們從杭州來的,呵、呵,天氣真得很冷,你看我還戴著耳罩哩!」她楞了一下,然後表情愉快地說道:「這種天氣就適合穿很厚的外套,然後把雙手插在口袋裡,感覺還好我穿著厚外套然後露出幸福的表情這個樣子……」

她說著就把雙手插進了自己的外套口袋。她的普通話相較於臺灣人來說,當然相當標準,該停頓或連音、捲舌的地方都很清晰,雖然我講話的腔調不是非常準確,但因為我上過華語師資培訓的課程,在那種培訓教授外國人中文的課程裡,講師提醒了許多有關說中文應該要注意的發聲技巧。

她疑惑地望著我,這次換她發問了:「您從哪裡來?一個人旅行?」

「臺灣來的,一個人旅行比較自在……」我當然不會向第一次聊天的女孩子說明為什麼來蘇州,或者我到底在憂鬱憂愁什麼。

「是嗎?臺灣我沒有去過。你去過杭州嗎?」

這時候面的女孩子抓著白色外套女孩的椅背,也頗有興趣地探頭聽我們聊天的話題。

「我沒有去過杭州,杭州跟蘇州很近,但這次我直接在上海下飛機,然後就搭高鐵到蘇州來。」

「是嗎?那有機會你一定要到杭州看看。」我注意到這個白色外套的女孩子好像非常習慣用「是嗎?」作為發語詞。

「你們都是杭州人?」我轉頭把視線也帶到後面座位穿黑色外套的女孩子,在很多人聊天的時候,即使沒辦法一次跟很多人說話,但可以用目光去讓對方知道自己也重視對方的感受。

「我是湖北人,她是東北人。」湖北女孩,白色外套這個女孩,後來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叫趙蓉蓉,她指著後面戴眼鏡的黑色外套女孩說道:「我們是同事,週六、日來蘇州玩玩。」

「你們看起來還像學生呢!」在和女孩子聊天的時候,特意把對方的年齡低估一點,這是非常基本的常識。不過,確實她們看起來不過二十歲左右,兩張白淨的臉都洋溢著青春的孩子氣。

她們兩人是學了兩年中醫畢業,目前在杭州的美容醫療機構實習,我也說明了我的職業,然後隨意詢問了一點有關中醫的常識,大抵上就像吃薏仁對腸胃、皮膚都好這類的話題,並不是特別高深的學問,然而我也並不想藉此學習到什麼知識,只是當成一個可以說話的主題這樣繼續和兩人聊下去。

 

   可能大約一個小時以後吧,我並沒有精確地去計算時間,大巴士就下了高速公路,不久那蘇州出生的短髮女導遊就告訴我們,古鎮周庄到了,她提到明朝首富沈萬三就是周庄人,我們等一下會去參觀沈萬三的故居,兩個杭州來的女孩表情很興奮的整理相機,那個東北女孩有一台看起來似乎有點昂貴的單眼相機,她把相機從套子拿出來,稍微調整了一下。

   看到她的相機,我想起了和Q剛在網路上認識的時候。她告訴我她很喜歡被拍照,要求我如果見面的話,要不斷一直幫她好好拍照才行。我也曾計畫因此買一台單眼相機的,但是終究還來不及買相機,我就失去了為她拍照的權力。如果我繼續仔細回想這件事情,也許看到單眼相機會哭泣的,這真是一件丟臉而會讓別人感覺到奇怪的事。我和兩位杭州來的女孩停止了交談,把視線投向車窗外的遠方,大巴士已經駛進了周庄停車場,半分鐘以後,女導遊要求我們下車跟隨著她進入周庄古鎮,她提醒周庄面積並不大,但有非常多出口,要我們緊緊跟隨她,以免一旦錯過了她的身影就迷路。

     「一旦錯過了誰的身影就迷路嗎……」我心裡這樣沉吟,跟隨著這個散客旅行團的導遊經過沈萬三的水冢進入周庄古鎮。在周庄,四處可見靜謐的水道像古鎮的血管那樣連接村莊的各處,有了水道,那麼石橋和小舟也成了這個地方的重要標誌。在一處轉彎處,女導遊為我們介紹了「雙橋」,那是在明代萬曆年間由世德橋、永安橋兩座橋緊密建築起來的通道。

   比起「七里山塘」,這裡的風景更充滿了歷史的滄桑和一種彷彿能夠恆久的美好。我隨便拿起了手機拍了些有關橋、有關建築物和水道的照片,在蘇州或者在周庄這個地方,好像不必特別去練習攝影技巧,隨便拍的照片都能夠非常的好看。

 蘇州行 298蘇州行 383蘇州行 288蘇州行 307  

   有水的旁邊就有柳樹。

   有黑簷和白牆的建築物外面,就會懸掛大紅燈籠。

   這大概就是蘇州和周庄人的美學吧?天氣依舊非常地寒冷,一個蘇州船娘站在有船棚的小舟上撐著船槳,像一首詩那樣滑過羊腸般的水道,那原先安靜如沈睡的水面上留下如蘭花墨綠色的葉子被風吹拂的雅致。我找了一處靠近水邊的石階坐了下來,翻開筆記本並且用嘴巴咬開鋼筆的筆蓋,想要寫些什麼給遙遠的那個人。那個杭州來的開朗女孩看到我坐著書寫的樣子,拿起了同伴的單眼相機為我拍了幾張照片,然後笑著伸手對我說道,你的手機給我,我幫你拍照……

   一個人旅行麻煩的地方,就是不能為自己拍照。好心的杭州女孩幫我拍了幾張照片,讓我因此有了在周庄留影的照片。

 

在往後的日子裡,我想起來,說不定照片是最真實的,因為我們對於過去的種種記憶都是被當下心情所建構的。帶著好的心情回憶過去,會將過去想像的美好,帶著壞的心情只會把過去的經驗想得更壞,但我實在不知道此刻的Q是怎麼樣去記憶那段過去和我相處的日子,肯定帶著一些壞的心情去解讀那些原來可能還有些許快樂的經驗吧?

而我只覺得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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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計程車沿著上塘街駛到蘇州石路步行區然後停在一座高掛「山塘勝跡」匾額的牌樓時,鄭代齊和織田葵下了計程車,兩人都是第一次到這個地方來,而他們來到這裡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日光燈、燈泡或罩上一層燈籠的人造燈光取代了陽光繼續照亮蘇州這個城市。

     在石路步行區周圍有許多賣炒麵、徐州煎餅、糖葫蘆、煎魷魚之類的小攤販,「山塘勝跡」牌樓把這裡的風景分成兩個部分,牌樓外是民生、熱鬧的市集和高樓建築,牌樓內則是古色古香的蘇州古典建築,讓人覺得這好像是兩個不同世界似的。

   「好像很熱鬧的樣子。」織田葵表情有些興奮地對照手上的地圖,夜晚路邊的人造光線晃動明暗不定,很難看清楚地圖上面的小字。她參照了地圖不久就放棄了,再度抬頭看那「山塘勝跡」牌樓,雖然穿著性感的迷你裙,但表情看起來像小孩子一樣。

   「往這邊走吧?」鄭代齊指著牌樓內看起來頗有古意的山塘街口對織田葵說道。這句話與其說是詢問不如說是建議。而織田葵默默點頭接受了對方的建議。

   牌樓後面是一座古代樣貌的短橋,名字叫「渡僧橋」,這名字在現代本身並沒有什麼意義,或許在最早的時候它有某種典故,但對於現代而言,或者是剛從橋上走過去的鄭代齊和織田葵來說,如果他們瞥見這座橋的名字,大概就覺得是一個頗有古代風味的名字,走過橋之後,可以看見一旁靠近河岸那邊的人行道上面林立排列著木造的小攤車,攤車上掛著紅色燈籠,用溫暖的燈光和燈光下新奇且具有蘇州或中國特色的小商品來招攬顧客,馬路上也有不少就停在那兒的三輪車,三輪車上大多有爐子,賣徐州煎餅、蘿蔔絲餅或冰糖烤梨之類的食物,對織田葵來說,這有點類似日本廟會的熱鬧景色,但又頗不相似,她再度露出了孩子般好奇、沒有戒心的表情張望,不自覺地拉起鄭代齊的手。

   而鄭代齊也輕輕握著這日本女孩纖細指頭,他們就這樣走著,大約十幾公尺,織田葵轉頭注意到攤車後面古代建築,此刻才晚上六點左右,但那古代建築的厚實木門緊閉。

   「那是什麼?」

     鄭代齊在橘黃色路燈照映下,辨認出在大門正上方掛著白色匾額匾額的楷書字體,上面寫「唐少傅白公祠」,對於懂得中國字的織田葵而言,她能夠辨認出這幾個字,但把這幾個字整理出意思出來就有點困難了。而鄭代齊在自己腦袋裡將這幾個字拆解、排列組合,就像在電腦資料庫裡找尋相關的詞彙。唐,是指唐代,少傅是官名,白公是人名,他隨即想到了這是紀念唐代詩人白居易的祠堂。鄭代齊把自己的分析告訴織田葵。

   「哦,原來是白居易的祠堂,可惜關門了。」對於日本人織田葵來說,白居易這個名字有點陌生,她只是點點頭回應旁邊的男人。

   鄭代齊牽著織田葵的手走過水邊的山塘書院,書院裡正播放著彈評的影片,外揚的喇叭音箱讓聲音迴盪在整條古街和大半個水域。看得出蘇州市政府或某個維護這條古街的單位非常用心,除了每一家賣店商場都的招牌都透露出了刻意追求古典的設計,燈光的安排,照射在水面、石橋護欄或者水湄邊的柳樹樹梢。書院附近就是鄭代齊下榻的旅館,但因為他此刻並沒有對織田葵的身體有什麼企圖或擔心對方有什麼不好的聯想,所以他並沒有特別說明這一點。

   他們走過了古典設計、重新裝修的山塘橋,兩人在橋上停下腳步,遠眺水另一邊的閶門,在夜晚,閶門被黃色的燈光照耀得金碧輝煌,讓人忍不住懷想古代姑蘇吳國的輝煌歷史,當然這座城門跟戰國時代在這裡立國的姑蘇吳國已經一點關係都沒有了,只是純粹形式上的想像,讓人突發一種美好的聯想而已。

   「拍照嗎?」織田葵鬆開了鄭代齊的手,擺了幾個姿勢。

   「啊?好、好……」鄭代齊從相機包包裡拿出單眼相機,調整夜晚的模式和光圈、快門,然後在山塘橋上分別以柳樹、池水、閶門和街景幫織田葵拍了幾張照片。由於是數位單眼相機,因此他們可以直接在螢幕上面看到拍攝的成果。

   「你的攝影技術很不錯,果然是記者噢!」

   「那是因為人漂亮啊!」鄭代齊不著邊際地稱讚對方的美貌,這讓織田葵回以他一個甜甜的微笑。

  

   兩人不約而同彎進街道另一邊,最前面是賣連鎖布丁小店的巷子,走在狹小中國風味的千年古巷裡,在人來人往盡講中國話的情境中,鄭代齊對身邊這個來自異國的女孩子產生好奇。

   「你只為了增加交換學生的經驗,就從遙遠的北海道到蘇州來。你的家人或男朋友沒有反對嗎?」

   「我沒有男朋友……」織田葵低著頭看自己走路的樣子,白晰健美的雙腿在夜晚的風中,在中國古代風味的巷子裡有種時髦、性感與傳統拼貼的異樣美感。

   「分手了?」

   「也可以這麼說噢。」

   「是怎麼樣分手的?」兩人不發一語地又在巷子裡走了十幾步,在短暫的沈默後,鄭代齊再度提問。有些話題似乎是這個樣子的,不小心提起會造成尷尬,但又不能夠只聊到一半就放棄,那會讓尷尬的氛圍繼續擴散。

   「哲也他是一個很奇怪的人。」

   「哲也是你的男朋友?」

   織田葵抬頭盯著鄭代齊的眼睛看,清澈的雙眼透露出一種秋天天空才可能會有的寂寥和悲哀,她用輕得像耳語的聲音糾正鄭代齊的說法:「是前男友。」

   「怎麼認識的?」

   「他是學校社團的學長,是貓咪愛好會噢!我們學校十幾個人組成的,會去撿街上的流浪貓來收養,有黑貓、虎斑貓、三色貓、白貓、短尾貓……甚至還撿過俄羅斯藍貓和英國短毛貓。我們會湊錢去買貓飼料和貓沙,也會帶貓咪去看病和結紮,然後想辦法詢問人或在網路上公開資訊把貓咪送出去。」織田葵彷彿決定想說什麼似的,就像水龍頭打開水淅瀝嘩啦流下來那樣,她繼續說:「我和哲也就是為了那隻俄羅斯藍貓而在一起的,有很多人想要養那隻公的俄羅斯藍貓,但我們還要考慮到對方是不是真的有能力照顧好貓咪,希望對方不是學生,因為很多學生……例如情侶同居時一起養貓,然後分手了就把貓丟掉了,或者學生畢業了就讓貓在校園裡面流浪,這種事情我們看過很多,所以我們考慮得很仔細,希望最好是學校附近的店家,這樣貓咪整天都可以有人陪,再不然的話希望是學校的老師、職員或附近的上班族,他們經濟力比較好,比較有能力好好照顧貓,而不會因為零用錢減少了,就把貓丟掉。有些人覺得在街上看到很多貓啊、狗啊都活得好好的,即使丟掉一隻貓也沒有關係,但動物是會記得的……」

   「然後呢?」如果對方在說話時,沒有好好追問下去,是很沒禮貌的事情。鄭代齊在織田葵說話時適時地表現了自己的關注力。

   「然後,我和哲也抱著貓找了附近幾個有意願養貓的人,詢問了他們的狀況。最後把貓咪交給住學校附近在廣告公司上班的單身OL。後來哲也問我們要不要一起喝個咖啡,後來我們就在一起了……」織田葵皺眉彷彿非常努力去回憶那時候的情景,好像費力地從身體裡抽出某種有畫面的成分似的。她說:「哲也是一個非常嚴謹的男孩子, 他喝咖啡的時候用了二分之一的糖包,他把剩下來紙包裝的糖包細心地折好,放在背墊上面,攪拌過後的咖啡銀匙,他會用折好的餐巾紙先擦拭一遍,然後把銀匙放在餐巾的正中間。他跟我聊起他的選課,從包背裡拿出筆記本,我從來沒有看過一個男生上課用的筆記本是那麼工整的,規規矩矩的字,沒有隨意的塗抹或劃線,每個字大小都一樣地寫在橫線上面,我就開始喜歡上這個人了……」

   織田葵彷彿為了加快記憶畫面抽取的速度,她也加快了腳下的步伐。這不由得讓鄭代齊得加快腳步才能夠跟得上。織田葵經過了一棟看起來像博物館或者表演彈評的店面,然後停頓了一下腳步,她轉進一條比較冷僻的小路轉頭和鄭代齊是否跟上,然後繼續說:「我們在第二次約會就做愛了,是在學校附近的廉價旅館,他不喜歡我含舔他的陰莖也不太願意幫我口交……」

   鄭代齊聽到織田葵講這樣的事情,稍微楞了一下,但沒有提出疑問,只是繼續追趕她的腳步,聽她繼續說話。

   「那一次我們幾乎沒有前戲,就用很正常的方式做愛而已。第二次我們在我房間做愛,也是很正常的體位,我覺得這樣並不壞,因為男女交往並不是只有做愛而已噢!如果男孩子太熱衷於跟女孩做愛,那會忽略掉身體以外的部分,而且哲也本來就是一個非常規矩的人,那麼這樣想起來,他規規矩矩地用那一、兩種體位把陰莖放進我的身體也是能夠理解的。」

   年紀比織田葵長了幾歲的鄭代齊脫下了自己的帽子,有點尷尬地抓了抓頭髮,雖然織田葵並沒有將她和前男友做愛的過程用非常詳細的敘述方式說出來,但能夠這麼坦率地跟第一天見面的異性談論做愛的事,這彷彿是發生在夜店或一夜情的場合才會出現的。

   「第四次約會的時候,我們在校園裡的牧場散步,那時是秋季在學校牧場旁的草地上,我們很安靜地走路,就這樣走路,你知道的……」織田葵停下腳步,轉頭等鄭代齊跟上腳步,她直視著鄭代齊的眼睛,認真地表達自己的主張:「你知道的,戀人約會時的散步,是可以一直走下去、一直走下去,雖然說走很久可能腳會酸,但其實真正熱戀中的雙方都不會覺得累,而且覺得那條可以一直走下去的路很長,永遠走不完,因為期待可以一直看到很幸福的風景,所以我們都以為可以一直走下去。」

   「是這樣的沒錯。」鄭代齊禮貌性的點點頭,他也想起了自己和江妍芙在校園裡散步的情景,北海道大學應該更加漂亮吧?但如果是戀愛的情況,不論在哪裡都能夠看到同樣幸福的風景。

   「啊……那時候我們北海道的天空好藍啊!」這句話織田葵是用日語講出來的。然後織田葵繼續走路,她彷彿非常認真地走路,像小學生上學排路隊那樣子,也認真地回憶她口中的回憶,她說:「我們那一次散步的時候,校園裡的楓葉都紅了,可是只有一些太過心急的楓葉落下了,大部分的葉子就像著火地那樣,以湛藍的天空為背景,在樹梢上燃燒,那真的是一個相當美麗的景象喲!」

   「我想我能夠理解。」鄭代齊試著將織田葵的語言組合成畫面,彷彿也能夠感覺到那樣的美景。

   「我們談論學校、談論功課和哪幾門通識課的學分比較好修,那是我大四的時候吧?還有一些通識課學分沒修,他已經是研究生了,但由於他也是從我們學校大學部畢業的,所以能夠提供我一些建議。我們聊了很多事情,但現在很難過那些事情都記不太得了,大概分手以後,我們能夠記得的只是最不愉快的事情吧?」

「如果能夠記得愉快的事情,就不會分手了。」鄭代齊想到自己的情況。

   「你這樣說也是沒有錯的噢!」織田葵說:「我記得不知道在什麼話題之後,我提到下一次我想參觀哲也你的房間。」

   「嗯,然後他說什麼?」

   「他說,他的房間很亂,等他整理好時才讓我參觀……」

   「男孩子的房間多少有點亂,例如桌上堆滿寫論文的資料,手機的電源線、耳機、吃完的便當……床底下不知道什麼時候穿過的臭襪子,床上或椅子上放著脫下來懶得放回衣櫃的衣服……」

   「那些有什麼關係,我的身體都給了他了啊,我會幫他整理房間的。」

織田葵走路更快了,她握起粉嫩的拳頭,轉進一條叫做「吳家弄」的小巷子,然後爬上一條沒有名字或者名字寫在不顯眼處的拱橋,沿著水邊繼續走。在這小巷的一邊有個只能看見一扇門寬的公共浴室,有一個婦人在公共浴室前面的水龍頭下洗滌一個白鐵製的桶子,看見織田葵和鄭代齊經過這裡,有些好奇地打量了兩人,然後繼續做她自己的事情。這裡已經遠離了遊玩勝地「七里山塘」的熱鬧氣氛,就像寧靜的小村落似的,路燈的間隔非常遙遠,更別說是七里山塘裡懸掛那些看起來喜氣洋洋的燈籠。

「事實不是這個樣子……」

織田葵兀自快步地往前走,拉開了她和鄭代齊的距離,起初鄭代齊只是勉強加大每個步伐的間距,試著跟上,然後他發現自己也得加快腳步才能跟上那穿著黑色長靴高跟鞋的日本女孩。

「那事實是?」在偏僻巷弄昏暗的光線下,鄭代齊向走在她前面三、四公尺的織田葵大聲問道。

「事實不是這個樣子……」織田葵低著頭走路,一直走,認真地彷彿上班就快要遲到的OL那樣地踩著高跟鞋疾行,她可能還有說些什麼,但鄭代齊只是聽見她那句重複的話語,其他的話語都聽不太清楚。

 

     一直走到了某條巷弄的盡頭,織田葵才停下腳步,愕然詢問:「這裡是哪裡?」

     鄭代齊掏出自己口袋裡的智慧手機,他的中國手機門號是在廣東深圳辦的,簽約可以無限上網的門號,他透過定位查找自己的位置,然後給了織田葵答案:「這裡叫做豬行河頭。前面看起來好像高架橋的地方是北環西路,再過去不遠的地方有鐵路,是寧滬城鐵。」

   「豬行河頭?」織田葵把手放在鼻前,做出小豬鼻子的模樣,問道:「是這個豬?」

   「是啊。」

   「真是奇怪的名字。」織田葵把頭看到鄭代齊的手機,看了一下地圖。

   「我們怎麼回去?走原路回去嗎?」織田葵問道:「我們走了好久的樣子,如果走原路回去很累的。」

   「不然我們走到前面的北環西路上,去攔Taxi好了。你還想去哪裡嗎?」

     「我想回住處休息了。」

     「你住哪裡?」

     「蘇州大學本校區的學生宿舍,他們有規劃出一區讓我們這種身份的學生居住。」

   「明天還要一起去玩嗎?」鄭代齊試著問。

   「好啊,去遠一點的地方。我先輸入你的手機號碼。」織田葵拿出自己貼著閃亮水鑽的日系手機,雖然她已經有了鄭代齊的名片,但還是直接問對方電話號碼比較方便。

 

   「去遠一點的地方啊……」

鄭代齊送織田葵搭上Taxi,自己順著原路走回七里山塘,他們來的時候走得很快,但繞了不少路,大約半小時左右的路程。 回去的時候,鄭代齊走了慢了些,但有手機導航地圖,差不多也花相同的時間走回了自己預定那間在七里山塘裡的旅館。他在旅館房間裡脫掉了外套,先是疲倦地躺在床上伸了個懶腰,搥了搥腿。然後想起來先給江妍芙寫信,雖然知道她已經是前女友了,也不會回信,但鄭代齊總習慣這樣用鋼筆寫信給她,傾聽筆尖在信紙上摩擦出心事……

 蘇州行 248蘇州行 188蘇州行 271蘇州行 135  

小芙:

   今天在蘇州楓橋認識了一個名叫織田葵的日本女孩子,她來蘇州當交換學生。

   我們一起遊了蘇州的北寺塔和山塘街,她跟我講了有關她跟她前男友的事情。她心情有點不好,走在我的前頭,好像隨機地隨便選擇山塘街的巷弄就鑽進去,像是固執什麼似的一直往前走,幸好有手機定位的關係讓我們免於迷路。我找了一條大馬路,在路上攔了計程車送她回學校去。

   我自己則走原路回到旅館,我記得她離開的時候講了一句話。

「我們走了好久的樣子,如果走原路回去很累的。」

不管是單純的走路逛街或者學業、人生還是戀愛也好,似乎走原路回去不但累而且單調無聊,但如果道路走到了盡頭,不走原路回去又能夠怎麼辦呢?也許會有別條路可以走罷。

只是我還沒有準備好和你走上不一樣的道路,這樣說起來可能有些不負責任甚至幼稚。畢竟我們已經分手了那麼久,我卻像把自己困進回憶的死胡同裡似的。但我希望你能夠相信,我不想給你往後的人生任何負擔,你會重新喜歡我也好或者就這樣對我冷漠也可以。事實上,你並沒有傷害我,而是我選擇把自己沈浸在彷彿夕陽的感傷裡。

如果真的有誰傷害誰的事,我想那都是無意間造成讓對方不舒服的感受而已。即使你現在不願意承認,至少在我們認真和對方相愛的時候,不可能刻意去做傷害對方的事,當然有時只是忽略了或誤解了對方的感受,而後來卻失去了說話和溝通的機會而已。

   織田葵她又說了一件事。她說,戀人約會時的散步,是可以一直走下去、一直走下去。因為對於戀人來說,眼前的道路不管是怎麼樣的風景都是可以期待的幸福景色。

   我就想起了曾經和你在校園裡散步的時候,那時我們也曾久了很久的路。你不喜歡我提過去的事情,但其實也是這個樣子的,分手,不就只是我們記得太多過去的不好,而忘記描繪過去與未來那些美好的輪廓。

   其實,我並不想跟你講這些。

   我只是想跟你說,蘇州很漂亮,但我多希望在這座美麗的城市,能夠看到你的身影讓整個蘇州黯然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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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突然間她厭倦了等待,如此絕然告別我們共有的夏天。其實我不應該責備她的,我只能夠把我放逐在離臺灣七、八百公里之搖的蘇州,因為她如此喜愛的Soshu Yakyoku〉,那天晚上的旋律迴盪在走上了仿古式的蘇州街道的我腦海裡:

 

君がみ胸に抱かれて聞くは

夢の船歌 鳥の唄

水の蘇州の花散る春を

惜しむか柳がすすり泣く

………

 

   她喜歡聽這樣沉鬱悠長的音樂,而我喜歡快板的熱歌舞曲。她喜歡吃湯麵,不喜歡蛋炒飯,但我很喜歡吃蛋炒飯,除了牛肉麵以外的湯麵都望之卻步,我們好多興趣嗜好都差異極大,但難道這些都不能溝通嗎?

   在離台北極為遙遠的江南,我真想跟她說話。但走過我身邊的盡是陌生的旅人和賣店裡帶著江南口音招呼的店員。

 

   我走過江南,在蘇州的鄉音小調中,我幾乎想不起Q她曾經用什麼樣的語調對我說話,除了最後一通電話那如此不耐、厭煩的語氣。她也會對別人這樣講話嗎?

   站在七里山塘的街巷中,處處都是仿古的中國風味,不遠處一座古戲臺有群老人在那兒演奏古樂器,我分不清他們在彈奏什麼,甚至他們手中那樂器的聲音在攜嚷的人聲中被淹沒過去了。我不在乎那是什麼音樂的聲音,因為Q的聲音已經徹底消失在我的生命裡了。在我離開臺灣松山機場的時候,我還曾如此帶著一絲期望地撥打那個曾經熟悉但已經很久沒有撥打的號碼,Q仍然拒絕接我的電話。

   我想,我也同樣消失在她的生命裡了罷。

   人畢竟不能像蘇州或者杭州之類的古城,如此長存在文化或者誰的心裡。

 

   我調整了一下登山背包的背帶,想讓自己用更省力的方法來背這對我來說非常重的行李,但沈重的背包總因為地心引力的緣故又滑到某個讓我覺得不太舒服的位置,我就是這樣不斷調整背包的背帶,一手拿著智慧手機的google地圖、一手拿著人民幣五元買來的蘇州交通地圖尋找那間我預定的旅館。

   旅館在山塘街口,面對著一間水湄旁正用喇叭音箱播放彈評或者崑曲的書院,我突然有點感受,就是這種聲音就像柳樹一樣,出現在這江南蘇州是多麼適合,就像畫家的設計似的,轉彎處有一座古色古香的小橋,橋的護欄上寫著「山塘橋」三個大字。山塘街上的橋就叫做山塘橋,這看來是一件非常合理的事情,因此沒有誰特別在這做小橋上逗留,但小橋就在崑曲書院的旁邊,崑曲書院門口種植樹形好看的柳樹,那枯黃的柳樹在黃昏夜色中臨著水畔飄盪起來,就讓人感覺非常雅致。

   我站在橋上又拍了幾張風景照片,水道穿過了山塘橋之後頓時開闊起來,像一個漏斗的形狀向外延伸出去,形成一處看起來彷彿湖水的綠池塘,有一條狹長的小舟在夕陽下駛過,太遠了而且光線有些灰暗,看不清楚船上的人不知道在做什麼。我移動了一下腳步,看見對岸的灰色建築後面,有一座高大的城門,對照了一下地圖,那座鐵灰色的城門叫做「閶門」。

   閶門有水門和陸門,但已經是近代重新建築過的風姿,沒有當年飽經歷過戰火摧殘的景象了,但遠遠看仍然讓人感覺到壯觀非凡,我設想了幾個Q可能看到這樣風景的表情,但隨即搖搖頭。我不知道如果她站在我旁邊會有什麼表情,如果想像力能描繪出什麼,我真想知道此刻Q嘴角揚起的笑容那樣的景象,那種感覺也許就像楊柳因為暖風被吹起的弧度吧?

   可惜現在蘇州籠罩在冬天裡,而我的心……這也不必再提了……

 

   我走進我預定的旅館,對櫃臺的服務人員報上了名字並且拿出台胞證和電子住宿卷,一個年紀約四十幾歲的女人拿走了我的台胞證登記,並跟我收取了一百人民幣的押金,她對旁邊光頭的男人說話,一種悅耳、流暢如江水的聲音流過我耳畔。這就是蘇州話吧?我在心裡想對蘇州話的腔調打個比方,不過想了想還是做罷。

   服務人員在處理我房間的事宜時,我轉頭四處張望。這是一家中國古式裝潢的旅館,處處營造出符合「七里山塘」的古典風味,但為了採光或景色的緣故,旅館門口仍是大片的玻璃窗,可以從透明玻璃望出去看到街景,現在天色已經逐漸黯淡下來,對面小賣店、餐廳的燈光亮起,街上那些大紅燈籠也不知道在什麼時候點著了,在人來人往的山塘街,我注意到旅館對面有一家小小的旅行社,類似我今天參加「園林一日遊」的那種旅行社。

 

   「好了!您的磁卡,303號房。」女人把房門的磁卡連同一張紙套交給我,細心地在紙套上用原子筆寫上303,並且把台胞證和電子住宿卷還給我。

   我拎著從背上卸下來的登山背包,如此拖著走進附近的電梯,在三樓找到屬於我的房間。我的房間看起來乾淨雅致,深色的家具增添了房間厚實溫暖的感覺,室溫有點冷,我急忙找到遙控器打開暖氣電源,一股暖風從上方通氣口排出。我稍微檢視了一下房間周圍,又想起旅館對面的旅行社,不知道那家旅行社幾點關門,我想如果能夠搭旅行社的巴士到周庄或同里之類的水鄉去,那可以節省不少車費。

   我穿起厚重的羽絨外套、圍上圍巾和黑色大帽子,離開房間(沒有忘記把磁卡帶著)、走進電梯、走出電梯,然後推開旅館的大門,直接走向對面的旅行社。一個戴眼鏡長頭髮的年輕女生坐在櫃臺電腦後面,她詢問我:「你想預定什麼行程?」

   「到周庄、同里。」

   「都要去嗎?」她臉上隨即露出有些為難的表情:「在這種快過年的淡季,我們沒有同里的行程,去周庄就好嗎?」

   「好吧!」到哪裡去都無所謂,如果能夠有暫時忘記Q的地方就好了。但此時我忽略了我正是因為Q那首鍾愛的〈Soshu Yakyoku〉才到這裡來的,或許不論到哪,我都會想起Q吧。

   「明天一整天的行程噢!我先幫你定好了。可以給我聯絡的電話號碼嗎?」

   「電話號碼?」我把我的智慧手機拿出來,這時換我的表情有些為難了:「我不知道我的電話號碼。」

   「咦?」

   「我從臺灣來的,這是我臨時在中國才用的號碼。」

   「那你手機借我一下。」她做出一個表示理解的表情,然後伸手拿走我的手機,撥打給自己,幾秒後,她的手機響了,她按下「掛斷」的按鈕,把我的號碼抄在一張可複寫的收據上。她疑惑地說:「這是上海的電話號碼?」

   「嗯。」我點點頭,想起了昨晚最後一班航班降落上海虹橋機場,空蕩蕩的櫃臺裡幸好還有一家旅行社的小姐還在那裡,家鄉在黃山附近的櫃臺小姐幫我辦了這個門號:「我在上海機場辦的門號。」

   「嗯,現在你的手機也有我的號碼,你來蘇州這幾天有任何問題都可以打給我。」

   「任何問題都可以打給你?」我楞了一下,我只是繳了一百多元購買周庄行程罷了,她真友善。

   「嗯,隨時都可以,因為你人生地不熟嘛!等一下會有值班導遊傳旅遊訊息給你。」她露出了一個真的友善的笑容。

   「你是蘇州人嗎?」經過一整天的旅行經驗,我發現蘇州真是友善的城市。

   「我是長江三峽那邊的人,在這裡工作一年多了。」

   「謝謝。」我把旅遊的收據收起來,看著手機上面的電話號碼,明天去周庄,我應該不會再麻煩到她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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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一天的「蘇州園林」行程將結束的時候,我告知那一日旅行團的導遊我想在山塘街下車。遊覽車離開有「吳中第一名勝」之稱的虎丘,經過一座蘇州市立醫院後,在一條寬闊的大馬路旁邊停了下來。說話帶著道地蘇州口音的戴眼鏡年輕男孩指著車窗外馬路右邊的一座水泥橋護欄對我說:「從那橋下去就到山塘街了。」

 

   從那橋下去?這是很讓人疑惑的一個說法。

 

   但我還是背起了我那重達十七公斤的行李,朝帶了旅行團大半天的導遊點點頭--我以為這動作可以代表感謝和道別之類的意思,然後就默默且快速地從遊覽車打開的車門下車。

   依照年輕導遊的指示,我狐疑地走到那座橋的護欄旁邊--蘇州城內外到處可見橋樑,而這座橋的護欄只是很普通現代的樣式而已,而且兩旁也是中國大陸處處可見的一、二層樓水泥建築(不是典型蘇州黑屋簷白漆牆壁的風格),並沒有特別吸引人的地方。但我一剛靠近橋邊,就被橋下河道兩旁的風景震攝住了,好漂亮的水鄉風景噢!站在橋上看腳下流出一條墨綠色帶子般的河流,由於沒有船在上面行駛而且也沒有風,河水平靜地彷彿像可以在上面溜冰,水面倒映兩岸低矮的黑簷白漆牆的建築,沿著兩岸懸掛大紅燈籠,彷彿舉辦什麼慶典之類的,在石砌的河道旁,處處可見石階的簡易碼頭,方便有人從屋子裡出來直接上船,有些房子沿著河道突出木質的陽台護欄,可以供人在陽台上賞玩水鄉景色。五艘大約五十人座的遊河船此刻安靜停銬在墨綠色的水道,有遊客站在極靠近水邊的地方拍照,這景色真讓我欣喜,彷彿突然穿越到古代的蘇州似的,我也急忙拿起有照相功能的手機拍照,啊,我想像Q如果此刻站在我所處的位置,她應該會露出什麼樣的驚嘆笑容呢?我能想像她的笑容像蘇州水渠景色一樣美,唉,應該更美才是,讓我看得炫目迷惑的那種感覺。

   我有些黯然地背著背包走下水泥橋的階梯,往水渠其中一邊的石板道路走,智慧手機的google地圖告訴我現在我所處的位置就是山塘街了,我所預定兩天的旅館應該就在這條街上。我是打算在蘇州流浪一個禮拜的,但卻只定了兩天的房間,心想也許蘇州非常地大,或者要住到木瀆、周庄甚至更遠的太湖邊去也可以。

   去年春天,我也曾經在北臺灣這樣地旅行,沒有特定目的或過夜地點的旅行,那時和Q還不熟識,但後來才知道沒有什麼旅行經驗的她多擔心我在旅途當中找不到住宿的旅店。

   但我此刻確定即使我在氣溫攝氏五、六度的蘇州迷了路,如此畏寒地站在某個關閉的地鐵站前面發抖而找不到住宿的地方,Q、Q,她都不會知道了,或許她知道了卻也不在乎。

   分手後我仔細回想和她交往的種種,我是太輕忽了她的關懷,我是太習慣了她注視我的視線以及在遠方等待的躊躇,我總是在做我的事,讀書、寫作,或者做點其他什麼的,我只知道她愛我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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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沒有登到北寺塔的最高一層樓就這樣下來了。

兩人都有一些餓了,於是走到附近的一間小吃店吃東西,是織田葵選的一間懸掛「福建沙縣小吃」的飲食店。

小店有些昏暗,倒不是光線不夠的關係。懸掛在天花板的日光燈非常充足,但櫃臺、桌椅和地上好像都染了一層油膩膩的污垢,日光燈的光線照射在油膩污垢上頭發出暗褐色的光澤,讓人有照明不足的錯覺。織田葵對店裡的衛生環境感到不悅地皺了眉頭,但這表情只有一瞬間而已,她隨即目光注視到牆壁上的菜單價目表,稍微略數下來可能有四、五十道食物的樣子,價格則從三元到三十元不等。

「好多種類的食物喲!」織田葵她說。

「你想吃什麼?」由於剛剛吃了關東煮,鄭代齊還不太餓,他在櫃臺前點了一碗六元的豬肚蓮子湯。

織田葵考慮了五分鐘左右,好像決定了看哪一場電影那樣的心情似的點了一碗三元的拌麵和大碗餛飩。

在等待食物上桌的同時,織田葵又翻閱她那本旅遊手冊,她頗有興致地詢問鄭代齊:「接下來這附近不知道有什麼景點可以去?」

「在我下榻的旅館那邊,有一條古街還蠻漂亮的,可以去看看。」鄭代齊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古街喲?什麼樣的古街?」

兩人聊天的時候,鄭代齊的豬肚蓮子湯先送上來了,因為蓮子湯事先就用褐色陶碗熬好的,一直放在蒸箱裡保溫而已,因此從點餐到送來來的時間不超過三十秒。而織田葵點的拌麵也是相當簡單的料理,看起來就是把麵煮熟,淋上店家特製的高湯醬料,灑上一點蔥花而已,但因為便宜而且麵條非常多,所以比較起來相當划算。

「我們先吃吧!等等叫車去走走。」

「嗯。」織田葵為鄭代齊拆了衛生筷的套子,然後自己也拿起筷子吃麵,咬著麵條點點頭,那模樣看起來像正在啃松果的小栗鼠。

 

蘇州行 042  蘇州行 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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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爬上了第四層樓,塔內第二樓以上都空蕩蕩的,只有一些無聊的遊客留下的潦草塗鴉,塔內並沒有燈光,在白天陽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感覺應該被丟了一些空瓶罐或垃圾在那裡,也許沒有,但想像或許應該有什麼樣的歷史塵埃或故事被遺忘在那裡吧?

「呼,我不想爬了。」織田葵握緊雙拳然後放開,做了一個放鬆的動作,然後從四樓的門口走出去,站在塔外的迴廊,然後倚著塔上的護欄遠眺蘇州古城區的風景。

織田葵說:「這個城市像京都一樣,感覺有很多故事。」

「京都嗎?都是古老的城市吧。」也許蘇州更古老,但對於非專業的研究者來說,這並不是非常重要的事。

「嗯哼,我們每個人都有故事。代齊,你有你的故事嗎?」

「我的故事?」高塔上的風永遠比平地來得急,因為站在高處的關係,這樣吹過鄭代齊或織田葵的風顯得有些空曠縹緲或虛無的感覺。

「例如說……你有喜歡的女孩子嗎?」織田葵調皮地眨了眨眼。

「有啊!不過我們分手了,是我的前女友。」在空曠飄渺的風中,這時候鄭代齊的聲音聽起來顯得乾澀。

「原來如此,分手多久了噢?」

「多久了啊……」鄭代齊望著不遠處古城區裡典型蘇州建築的巷弄和那些可能正努力長出新芽的梧桐樹這樣對織田葵說:「大概像前世、上一輩子那麼久了……」

「咯,那麼久你還喜歡她?」

「如果有些事情經過了時間的沙漏而還能夠保存下來,那大概能稱上真正寶貴而被珍惜的東西了。」

「就像古代絲綢藝術或繪畫之類的。」織田葵彷彿頗受感動地用力點點頭。她將手臂伸出越過高塔的護欄,彷彿要去抓取眼前的蘇州美景似的,當然誰都知道這麼做只是徒勞,但她只是想這麼做而已。

「你小心啊?」鄭代齊猶豫了一下,還是去攙扶了上半身幾乎探出高塔的織田葵。他對織田葵說:「這座高塔好像是中國宋代時候建築的,雖然不知道後來有沒有補強,但你這樣做很危險。」

「你不覺得戀愛其實也是件很危險的事?」這句話,織田葵用日文說出來的。

「可能是……」鄭代齊沒有想過這件事,但仔細想一想,戀愛是把心思、秘密和感受都親手交到一個先前陌生或不太熟的人身上。像古代吳國君主大開姑蘇城門迎接敵人那樣讓自己的心對某個人不設防,如果某個人並不是那個值得交付感情的人,很容易讓自己淪陷於痛苦或絕望的深淵。

「一定是的噢!你想想看這不是很危險的嗎?我們在愛情當中這麼信任一個人,簡直把對方當成家人那樣看待了,然後有一天對方感情變了……那種痛苦就好像世界末日似的。」織田葵認真地改用日語像耳語般低聲說道:「一定是的噢!」

「你說的沒錯。」鄭代齊並不打算和織田葵爭辯,而且他認為事實似乎也是如此。

「你跟她為什麼分手呢?」織田葵抬頭望著鄭代齊,緩慢說話的語氣彷彿在這古代吳中第一高塔上銬問他的模樣。

「她在台灣攻讀博士……,我則為了工作得經常往中國大陸這邊跑。我們兩個人的生活環境相差太大了,而且工作的關係,我們很少能見到面。」

「哦。如果生活環境差異太大,就得花時間好好溝通、說話才行。」

「你說的沒錯。但時間真的很難湊出來,她經常要讀書、寫論文,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有那麼多書可以讀、那麼多論文可以寫?而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出差旅行的時候到底在做什麼……」

「如果真的有神明的話,不知道祂為什麼要把相愛的人放在沒辦法好好相愛的時空情境裡,這樣的話人不就沒有辦法好好相愛了嗎?」織田葵彷彿站累了,半蹲下來把自己的下巴靠在北寺塔的護欄上,頭歪著一邊這樣說話:「如果是說為了考驗人們、為了考驗愛情,這樣未免太殘忍了。戀人本來就應該需要有更多的時間、更親密的空間好好看著對方的眼睛說話才行。」

鄭代齊聽著織田葵這個比自己小好幾歲的女孩提出自己的愛情見解,她提出來的觀點似乎是大家都能夠想得到的,但很多戀人之間的確連好好說話的情況都很少出現,因為如果非常親密的情侶,說話的態度可能變得隨便、輕慢而不尊重對方,因為親密的情侶間總設想著對方能瞭解和體諒自己,他們還有每一個明天。至於逐漸疏遠的情人間更別說要好好地看對方的眼睛了。

「知道嗎?看對方的眼睛說話很重要。」織田葵站起來,嘟著小嘴彷彿生氣地睜大眼睛瞪著鄭代齊的眼睛。鄭代齊發現,織田葵「強調地」或「比較認真地說出來」的句子都是用日語來表達。

「是,我知道了。」鄭代齊他說。

「你,真的知道了嗎?」織田葵彷彿咄咄逼人似地墊起腳跟,將臉靠近鄭代齊,直視對方的眼睛。

「我知道了。」

「真的嗎?」

「我知道。」鄭代齊有些頹喪地用日語回答她。他真希望江妍芙還能夠這樣距離極近地看著自己的眼睛對自己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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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兩人的距離相當近。

 

   在寒冷天氣的藍天覆蓋在蘇州古城城外的大運河邊上,鄭代齊用自己的單眼相機拍攝織田葵站在楓橋上的倩影,相機鏡頭離織田葵那窈窕的身形相當近,大學日文系畢業的記者鄭代齊用自己的方式去尋找關於織田葵與楓橋的最佳角度。他並不是非常專業的攝影師,但因為這幾年雜誌公司節省採訪經費的緣故,文字記者也必須負責照相的工作,因此他買了幾本攝影入門的書籍並在攝影師同事的指導下磨練了幾年,拍出來的照片也達到偶爾可以被總編輯稱讚的地步。而織田葵的容貌、楓橋的景色原本就非常漂亮,因此即使鄭代齊的攝影技術稍微差一點,倒也可以拍出能讓織田葵開心的照片出來。

   他們拍完照片以後,織田葵低頭看了一下自己手錶,時候還相當早,她詢問鄭代齊:「你等一下還要去哪裡嗎?」

   「我不知道,等等攔一輛Taix隨便他開到哪一個景點去。」鄭代齊搖了搖頭。一個人旅行,很自由也很孤單,就像風一樣難以逆料下一瞬間會遭遇什麼樣的風景事物。

他反問織田葵:「你呢?還是我們一起走?」

   「好啊!但我們先來研究看看要去哪好不好?」織田葵從自己那褐色包包裡拿出日文版的旅遊手冊翻到蘇州地圖那一頁,擦了銀亮發光指甲油的手指在地圖上移動,她發出像呢喃耳語的聲音:「唔……鐵道在這邊……地鐵……火車站……離火車站最近的是北寺塔。」

織田葵抬頭對鄭代齊說道:「我們去北寺塔好不好哇?」

「北寺塔?」鄭代齊略偏一下頭看了一眼織田葵手上的旅遊書,很快地在地圖上找到現在所在的位置「楓橋風景區」,離這裡最近的著名景點應該是「西園」或「定園」,但其實到哪裡他都沒有特別的想法,因此他點頭說:「那我們就去。」

從楓橋風景區叫Taxi到蘇州火車站附近的北寺塔大約要二十分鐘左右的車程,鄭代齊和織田葵在路邊下了車,就依照指示牌的方向往北寺塔的方向走,北寺塔正確名稱應該是「報恩寺塔」,在這個風景區前面有一座看起來模樣非常古老的石頭牌坊,牌坊上匾額用蒼勁有力的金漆字體寫著「知恩報恩」。織田葵在牌坊前面站定,彷彿是剛學會認字的孩子般那樣可愛地把牌坊上的字唸出聲音來。

鄭代齊先買了門票,然後和織田葵一起進入風景園區。這時候下午兩點左右,寺廟園區內有幾個遊客,在寺廟這樣的風景區裡,遊客都會不自覺放低說話的音量,但是仍然可以聽出彷彿迥異的普通話發音代表那些遊客都來自於中國不同的地方。織田葵站在北寺塔廣場前面的彌勒佛石像前收斂起笑容,神情肅穆地合掌喃喃祈禱些什麼,而鄭代齊只是習慣性拿起相機在庭院裡隨意拍照,這日本女孩祈禱的時間不會太長,大約十幾秒左右,因為聲音非常細微,因此沒有人知道她到底是用中文或日文對彌勒佛神像說話,但對於神明來說,不管什麼樣的語言似乎都不是太重要的事就是了。

織田葵向彌勒佛行禮後,像一隻兔子般繃跳地快步走到鄭代齊旁邊,顯現出有些害羞的笑容:「不好意思,久等了,我們要上塔去?」

她指著旁邊那座八角形、九層樓高的古塔。

「就上去吧?你可以嗎?」

「當然可以。」

實際上穿著牛仔窄裙腳踩長靴高跟鞋的織田葵要爬上北寺塔並不是一件相當方便的事,古老狹長的木梯被高跟鞋踩著,彷彿在塔內陰暗的空間裡發出一種顫抖似的呻吟。鄭代齊有點擔心地跟在織田葵下面往上爬,雖然看不見她短裙裡的內褲,但織田葵那青春健美的雙腿在他眼前晃動,讓他覺得眩目而把視線轉移到木梯旁那附著灰塵的死灰色牆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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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手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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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家小餐廳的紅燒肉幾乎都是瘦肉,而且滷得入味,遺憾地是這些菜似乎都是先做好的,因此冷冷的沒什麼溫度,但比起沒有暖氣的室外,餐廳裡已經夠溫暖了。在一邊和眼前的東北人聊天的時候,我也很快地把我的午餐吃完,順道買了一瓶水準備下午的時候喝,保特瓶的瓶身包裹一層塑膠膜,塑膠膜著明這是來自洞庭湖畔的水,來自中國洞庭湖畔的水是什麼味道呢?

我扭開瓶蓋,喝了一小口。在中國大運河旁邊喝了來自洞庭湖邊的水,我彷彿陷入了一種奇妙的空間感受中。

蘇州行 124  

「你早上還去哪裡?獅子林?」東北人這樣問我。雖然我們是屬於相同的一日旅行團團員,但早上的活動大多是自由行的活動,在進這家餐廳之前,我還不知道這個人的存在。

「獅子林、拙政園。我自己更早之前還去過北寺塔。」

蘇州行 054  

 

我走出蘇州車站的時候,打了一身寒顫,心裡想著這真是好冷的天氣。而蘇州是一個觀光的城市,在火車站前很快就有人上來兜售旅遊行程,我先拒絕了那個人,但他還不死心,賣了我一份人民幣五元的「蘇州交通旅遊圖」。

我打開這張地圖,很快發現「北寺塔」是離火車站最近的風景區,正猶豫是否該背著大背包這樣徒步走過去的時候,我個穿著厚重的機車女騎士對我招了招手。

「載人的?」我曾在福建搭過這樣類似計程收費的機車,因此我大概猜得出對方的意圖,我詢問她:「到北寺塔多少?」

她向我報了一個價錢,其實我剛離開火車站,對蘇州交通的價錢還沒有什麼概念,心想只要是一個能接受的定價就好了。於是就讓她送我到北寺塔去。

北寺塔,是八角形九層樓高的磚木混合建築,是三國時代吳王孫權為了報答吳太夫人養育之恩所建,有「吳中第一古剎」的稱號。我婉拒了供俸彌勒佛的廣場上前來想要導覽的工作人員,說我只想進來看一看罷了,他建議我可以爬到塔上去看一看。

在北寺塔的一樓,供俸好幾尊佛像,我在塔外繞了一圈。這時候才早上八點多,沒有其他遊客,寺廟裡繞著塔健走的人大多是住在附近的老人家,有的人快步行走,有的人每繞到一尊佛像前面就合掌行禮。沒有人走進塔裡面去,塔裡非常安靜,又供俸著神佛,我有點不敢進去,細細思索了一下,還是硬著頭皮這樣走進完全靠入口陽光照明的塔內迴廊。

走上陰暗潮濕的木梯,往北寺塔二樓上去。每走一步階梯就發出了刺耳的聲音,可能是因為晨間霧氣的關係,或者因為江南水鄉的關係,上漆的木質扶梯的表面彷彿皮膚冒冰涼的汗一般,凝結了許多小水珠,把手放在扶把上有種沁涼的感覺。

塔內沒有任何裝潢,大概就是政府形式上保留了古代建築那樣,只是多了許多遊客的塗鴉,我爬上了塔的二樓,這樣繞了塔外迴廊一圈,古城區這些黑色屋簷和白色漆牆的典型蘇州房子真漂亮,彷彿在這裡安靜了幾千年似的。因為這種美景,我壓抑了整座被早晨寒冷空氣籠罩的北寺塔完全沒有其他人進來的恐懼感,從覆蓋著陰影的狹長木梯繼續往樓上攀爬。

即使在同一個地點,樓層越高,所看到的景色好像完全不一樣,同樣古城區的老房子,同樣三輪車和行人熙熙攘攘的街道,同樣蘇州冬季枯乾的老梧桐。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那些地方都美得像畫或文學作品那樣,哎,我真想讓Q也能夠看到。

蘇州行 050  

我真想和Q她一起看到。

此時,Q她在做什麼呢?我想她應該在南方稍微溫暖一點的台北市,某個我從不曾看過的辦公大樓上班,我和她的距離不只是七百公里之遠。

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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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午的時候,旅行社派來了遊覽車把陸陸續續到獅子林前面集合地點的旅客送到京杭大運河畔自由用餐,這是我在蘇州城的第二頓正餐,我該吃什麼呢?我選擇了一家像古城區裡到處可見的彷古建築那種餐廳走進去,一個女店員拿著菜單迎上來:「一個人嗎?那跟這人一起坐可以嗎?好像也是你們旅行團的!」他指著一個看上去大約五、六十歲的男人對我說道。

我沒有說話,只是點點頭。

「那要吃點什麼?」她把菜單攤開放在桌上。

我看見那男人捧著一碗白飯低頭猛嚼,他面前擺著一個大盤子,盤子上裝炒蛋、燙青菜和紅燒肉,另外還有一碗紫菜湯,看起來很家常卻美味的樣子,我對女服務生說道:「我跟他一樣就好了。」

從眼前這個男人的口中得知,原來我點的是東坡肉飯。他是從東北哈爾濱來的,剛剛在蘇州結束一項工作,趁過年前玩個幾天才回去。

「你呢?從哪邊來?做什麼工作?」東北人講話都非常俐落豪爽,他看起來就是典型的東北漢子。

「我臺灣來的,在大學教書,也寫點東西。」這時候女服務生送來餐點,天氣好冷,我先低頭喝了口紫菜湯,湯不會很燙,溫溫的,但對於這種氣溫來說,該說冰涼呢?還是不夠熱?我希望湯如果能更溫暖一點就好了。

「在臺灣教書啊……我搞裝修的,所以全國到處跑,整個中國我跑了三分之二了。」

搞裝修的?由於他東北的腔調有點重,我聽不太清楚他的普通話,因此到現在我還不清楚他是裝修什麼的工作,他告訴我他月薪六千人民幣,經常要來往中國各地的城市,孩子跟我一樣大,在哈爾濱工作。

「有空可以到東北來玩,我可以給你QQ,加我一下,交流、交流!」

「我沒有QQ。」我改送他印有我著作的書籤,書籤上面有我的Email,但QQ這種在中國大陸流行的網路通訊我並沒有經常使用的經驗。

「沒關係、沒關係,我先留給你。」他主動拿走我放在紫菜湯旁邊的筆記本,寫下了他的QQ號碼。

然後我們聊起了東北。

他說:「東北就應該在冬天的時候去,你一定要來東北,到時候用QQ聯繫我。」

東北人真是熱情呢!和東北的天氣不太一樣,也許需要一點熱情豪爽去抵抗北方的冰凍凜冽。

「就連蘇州的冬天我都覺得寒冷了哩!怎麼可能在冬天的時候去東北。」我縮了縮脖子,想像起東北的冷。

「東北就要下雪的時候來才有意思,所謂下雪不冷,化雪冷!你別怕的。」當他說了你別怕後,又補上一句:「東北現在大概零下三、四十度左右。」

這、這是什麼溫度啊!我暗自苦笑搖頭,短期內我絕對不可能到那種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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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蘇州,即使是冬季路邊光禿禿的樹都是有特色的樹型。

 

蘇州行 179  

 

旅人走在蘇州古城區的話,不經意地抬頭看見路邊的落葉掉盡的梧桐,經常會有「啊,這就是蘇州的樹喲!」這樣莫名的感動。

就在那個夜晚,我知道Q聽了整晚的〈Soshu Yakyoku〉後,就決定來到蘇州流浪一個禮拜。背著重達十七公斤的登山背包,穿上彷彿讓自己胖上十公斤的羽絨外套走在蘇州的街道,冷空氣中枯老的樹就屹立在塗上白漆的蘇州老房子後面,而這種房子在水渠的兩側處處可見,我緩緩地踱步走著,事實上,從蘇州最著名的園林拙政園走出來後,我不知道要到哪裡。

雖然我參加了一日旅遊的旅行社行程,但拿出手機來看時間,距離旅行社約定的集合時間還有一陣子,我站在每個人呼氣都會吐著白色熱氣的蘇州街頭,街頭低矮的黑色屋簷彷彿把我的心事都壓得沉鬱了。由於這是一個自然而然把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裡的天氣,自然我也這麼做,就這樣走在三輪車和行人穿梭的古城街頭,可能是園林路或獅子林巷吧?兩邊盡是販賣蘇州特產的小賣店,有乾燥的茉莉花、扇子和可能到處都可以看得到的中國風味面具和長劍,也有號稱是絲綢的小方巾、圍巾。由於我預計待在蘇州的日子還有好幾天,因此沒有特意去看那些紀念品,只是背著背包在街上逗留,在生命中離開了Q,我該到哪裡?

蘇州行 100  

我確定應該還會有其他的方向,但我真希望還能夠朝向Q走過去。但十七公斤的背包好重,像回憶那樣地重,我走了一段路就靠著一間拉下鐵門的小賣店牆壁休息。

一個捲髮的婦人穿著綠色的短外套走過來,她揚揚手上旅行社的「一日遊」宣傳單走過來,向我兜售行程。這樣兜攬旅遊生意的人在拙政園附近很多,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我搖頭揚了一下手上旅行社的收據回答我買了行程了,反問她:「你住這附近嗎?這種天氣真冷,好像沒什麼旅客吧?」

「是啊!住這附近,但我不是蘇州人。我們不管什麼天氣多少要出來生活的。」她問:「你在哪裡買的行程?」

「好像在獅子林前面不遠的一家旅行社,一個三輪車伕載我去的。」

「哦。」這樣的旅行社小店好像很多,看著她的反應,也許我不是買她受聘僱的那家旅行社的行程。

「這種樹叫什麼樹?」我指著路邊光禿禿的行道樹問婦人。

「唔,我也不知道……在我們家鄉那邊叫這種樹梧桐。」

一時間我們我們的對話彷彿突然斷電的收音機安靜下來,她像跟老朋友告別那樣隨便地對我揮揮手,然後拎著旅遊傳單去找其他遊客。

啊,蘇州路邊那種光禿禿卻別有一番景致的樹就是梧桐噢!不知道Q知不知道這件事,但我想她一定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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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我的買書策略

 

   我不喜歡向別人借書、也不喜歡借書給別人(因為百分之五十以上的人都不會還書)。

   如果值得一讀再讀的書,我也不會去圖書館借,因為每一次突然想到要讀的時候還得上圖書館會覺得非常麻煩。

   至於買書錢,當然可能就得從餐飲費、服裝費或看電影之類的娛樂消費中稍微節省一下囉!

 

   因為好不容易節省了其他享受的花費挪用到買書來,那麼買下來的這本書被自己好好讀的機會也會大增。(辛苦賺來的錢買的書呢!怎麼可以輕易擺在一邊?)

   而雖然現在閱讀網路上的各種資料非常方便,但紙本書並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出版的,得由出版社評價這本書是不是有出版、流通的價值,並且由專業編輯重新排版、整理,因此實體書籍的內容通常比網路上我們隨手取得的資料更好。

 

   這也是為什麼我們要經常逛書店而不是經常瀏覽網路的原因。

而閱讀買來的書不但是一種休閒娛樂、打發時間的方式,同樣也是增加知識的方法。

所以,逛書店、買書是很棒的事。(唔,我這麼大力鼓吹逛書店,誠品、金石堂、墊腳石應該給我VIP卡……)

 

然而站在書店裡,一般人都受限於資金壓力,沒有辦法把整個書店的書都買回去,會有點茫然,呃,我到底要買什麼書呢?買了什麼書才不會心痛後悔?

 

一般來說,當然會先被「暢銷排行榜」吸引。

有學問的人會跟你說,「暢銷排行榜」的書不一定是好書,可是我想說,「暢銷排行榜」應該都是有趣的書啊!

偶爾看看有趣的書有什麼關係?

然後是新書平台上面的新書,接著最好也把整個書店裡都繞一遍,就當作看看風景、增廣見識嘛!

提到我逛書店買書的策略,大概可以分為三種:

 

一、               有特定目的的書(例如慢跑、旅遊、攝影、語言學習和健身)

二、               很有趣的書(例如輕小說、翻譯小說)

三、               期許自己會好好讀,長遠性地增加自己內涵的書(例如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海德格《存在與時間》、托爾斯泰全集之類的書)

 

   一般來說,買書的急迫性也是以「第一項」的書目最為優先,不過「第二項」書目比較輕鬆、有趣,說不定購買的頻率比較多。

   然而為了長遠地有計畫地讓自己變得更有文化涵養、思慮更深的人,偶爾也得購買第三類的書。

   有這三類可以讓我們思索購書的方向,站在書店裡,是不是不會覺得焦慮而不知道會不會浪費錢買書呢?

(不過還是請多支持楊寒我的書,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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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織田葵捧著紙碗出現在剛走下楓橋的鄭代齊面前並且把關東煮遞給他時,她對他說:「吃一點熱的東西嗎?會稍微溫暖一下。」

「北海道的人常吃關東煮嗎?」鄭代齊說了聲謝謝,捧起了裝了半碗關東煮湯汁的紙碗。兩個人就這樣一邊走一邊吃。

「有時候會吃的呀!尤其在下雪的時候,和同學在宿舍裡這樣吃,很過癮的哩……」

「不過這個關東煮好像沒有什麼特色。」鄭代齊有點想說,就像浸泡過熱開水燙熟的似的,學生時代的他曾在一本日本美食漫畫裡面看過,原來看似簡單的關東煮高湯,可以用不同的大骨、柴魚、昆布以及各種食材多次熬煮,呈現不同的風味。那時候讓他不禁對這種讓人感覺平凡的街頭料理有了不同的評價。

「豈止是沒特色,簡直是像用開水那樣隨便燙過而已。」織田葵的想法和鄭代齊不約而同,她說:「下次有機會讓你嚐嚐比較好吃的關東煮。」

「你自己煮的?」

「我會煮關東煮的高湯喲!織田家的秘傳口味。不過我最拿手的還是馬鈴薯燉肉,是很有特色的美味料理噢!」

「說道沒有特色,我有一個很沒有特色、很沒存在感的同事哩。」

「嗯?」

「就是像那種站在教室走廊上,大家走過去雖然認識但幾乎都會忘記這個人原來是我班上同學,甚至連老師每次點名都不小心跳過他的那種人……」

「哈,真的有這種人嗎?」

「我們編採部,嗯……我們是雜誌公司,有個編輯採訪部門,我和他都是屬於這個部門的員工。有一個禮拜,我們部門的主任整週都沒有安排工作給他,因為主任忘記了我們部門還有這個員工哩……」

「哈、哈、哈,真是太誇張了!那他不就賺到了一個禮拜的假期。」織田葵笑得非常開懷,一時間讓鄭代齊有了種錯覺,以為在早春的蘇州,河岸間的楊柳都綠了。

鄭代齊說:「但他是一個想很努力證明自己存在感、表現自己特色的人,因此他非常的不高興呢!」鄭代齊看織田葵聽得高興,又說了另一件事:「去年夏天,我跟他還有一個別的部門的到中國四川的工業區去採訪。在成都機場,我們要辦理登機手續離開四川時,他說要去上個廁所,然後以為我們約定好要等他一起登機……結果等到我們回到臺灣,我才想起啊!那個同事呢?打電話給他,才發現他還在四川的成都機場哩!」

「他其實真的太有特色了,那種沒有存在感的特色,咯、咯。」織田葵的笑聲讓整個水畔的空間彷彿溫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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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行 131  

 

鄭代齊站在蘇州楓橋上,重重地對著江面上的冷空氣吐出體內的熱氣,然後把大衣鈕釦解開了兩個,他想起了大學時代曾經學會的一首日文歌〈Soshu Yakyoku〉,對著早春平靜沒有一絲漣漪的水面,他低沈地哼唱著:

 

君がみ胸に抱かれて聞くは

夢の船歌 鳥の唄

水の蘇州の花散る春を

惜しむか柳がすすり泣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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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是日本人嗎?」一個穿著紅色毛衣、牛仔短裙和黑色長靴的女孩子歪著頭讓她一頭褐色長髮傾洩下來,眨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用手指頭輕扣鄭代齊的大衣。

「我不是,我是臺灣人。你是日本人?」由於女孩子用日語發問,鄭代齊自然也用日語回答。

女孩點點頭說:「你的日文講得很不錯。」

「你的中文也挺流利的,聽不出是日本人。」鄭代齊對女孩中國話的口音感到疑惑,她的聲音很輕柔,開拉尾音或婉轉地腔調比臺灣人還要道地。

「我外婆是蘇州人,被外婆帶大的,不但會講中文,還會講一點點蘇州話喲!」

鄭代齊點點頭,但仍稍微皺起眉頭瞥過女孩娟秀美麗的臉,投向橋下的水面一會兒又開口詢問:「你來尋根嗎?」

「啊?尋根?」女孩露出慌張的表情,然後她用手梳理了一下被風吹亂的頭髮,將長髮再度撥到耳朵後面後才對鄭代齊說:「我是北海道大學的研究生,來蘇州大學當交換學生的。」

「我是雜誌社的記者,來蘇州採訪。」鄭代齊一面自我介紹,一面俐落地掏出外套內側口袋的名片夾雙手遞給對方,關於遞名片這個儀式,只要經過了幾年上班族的生涯就應該非常熟練,當然也有那種自以為是單手遞名片的傢伙,但那種傢伙通常會讓人在他的名片上蓋上一個「驕傲」的印象戳章。而雖然遞名片給一個來中國交換學生的日本女孩這件事本身並沒有什麼意義,只是長久在職場上養成的一種可悲習慣罷了。當然,在人類的文明裡,很多有意義的事情一開始也源自於「沒有意義」的這回事。

「鄭代齊?」女孩輕眨眼睫並且認真地唸出名片上的名字,她露出一個代表抱歉的笑容說:「我叫織田葵,我沒有名片的。」

「我能瞭解。」鄭代齊體諒地點點頭,他詢問織田葵說道:「你主修是什麼?」

「紡織,應該叫做一種『夕陽工業』吧?」織田葵皺起眉頭把話說得很慢,彷彿一邊說話一邊在腦海裡尋找適合的中文名詞來加以說明。

「蘇州的刺繡和綢緞是紡織業嗎?」鄭代齊跑的是高科技電子業廠的新聞,他對傳統紡織產業並不瞭解,但無論如何蘇州的十字鏽和綢緞這兩樣特產是不管誰都知道的。

織田葵聳聳肩,她露出一個帶有調皮意味的笑容說:「因為我在蘇州大學的課程還沒開始的關係,因此我不知道。」

「所以你趁學校課程還沒開始,所以到這個地方來玩?」

織田葵點點頭:「還有幾天就要開始正式上課,就出來走走,聽說……蘇州的山水園林是很有特色的。」她從自己側背的褐色大包包拿出一本日文版的蘇州旅遊手冊,在鄭代齊面前搖了搖。

「蘇州的園林和水的確很漂亮……」鄭代齊把手再度從外套口袋裡伸出來,貼在冰冷的石橋護欄上,注視水面另一邊白色高牆的傳統中國建築。

「你逛過幾個園林了?网師園?拙政園?」織田葵認真地翻開旅遊手冊有關蘇州園林旅遊的部分,彷彿非常用力地把園林的名字唸出來。

「一個都沒有,我今天才結束蘇州的工作,加上週末日,打算好好玩個三、四天再回臺灣。」

「那麼我們可以一起走走。」

鄭代齊的視線從遠方的景色轉移到織田葵年輕美好的臉上,她似乎是一個非常開朗的女孩子,讓他不禁想這樣邀異國的陌生男人同行是織田葵的習慣嗎?或者是一種沒有戒心的偶然,他沒有把視線停留在織田葵的臉上太久,隨即目光掃過無人踩踏的石階,然後朝河面上吐出白色的熱氣說:「好啊!可是這種天氣真的好冷啊!」

「好冷?」織田葵臉上露出詫異的好看表情。

「你還穿短裙,你不覺得冷嗎?」

「這個時候在北海道,更冷。」織田葵皺起秀氣的雙眉,彷彿想到了北海道的寒冬,她說:「你來自南方的臺灣,所以覺得現在這種溫度很冷吧?其實還好……」

她伸出白晰的手指越過楓橋的石頭護欄,彷彿去承接水面上的冷空氣來細細感受溫度似的,在鄭代齊看起來,那是一個表現自己相當舒服、自在的動作。

「應該是這樣子沒錯。」

「我有圍巾噢!你要不要用?」織田葵從自己的包包裡掏出一條粉紅色的毛線圍巾,還沒等到鄭代齊的回答就將圍巾套在他的脖子。

「我繫粉紅色的圍巾未免太奇怪了。」鄭代齊雖然覺得有點尷尬,但因為這是剛認識的朋友她的意思,還不太方便一下子就把圍巾拿下來。

「這有什麼關係,你是很適合粉紅色圍巾的男人噢!只限於粉紅色毛線圍巾,其他粉紅色手帕啦、粉紅色外套或鞋子就不適合你了。」

「幸好如此。」鄭代齊想到如果自己穿著粉紅色外套和鞋子的情形,就不禁冒了一身冷汗。

彷彿捉弄了比自己年長幾歲的男人,織田葵看起來很高興地踩著黑色長靴跑下楓橋。在楓橋這個古老的景色旁邊,有一家古典式建築的小房子,織田葵探頭一看原來是一間小賣店,店門口擺著一張塑膠椅,椅子上有一籃整齊用塑膠袋裝好的東西,一張小紙片上面「蘇州特產10元三包茉莉花」說明塑膠袋裡裝的是乾燥的茉莉花。在塑膠椅旁邊還有一個放在地上的大廣告牌,上面寫「爆米花/茶葉蛋/豆腐腦/關東煮/綠豆湯/玉米烤腸/奶茶咖啡」,一個穿藍色布衫的老婦人坐在櫃臺後面,因為沒有任何客人上門的原因,她眼神有些呆滯地把全副心神放在靠在陰暗牆邊的小電視機上。

織田葵的聲音引起那老婦人的注意,老婦人撐著膝蓋站起來,問道:「吃點什麼?」

「關東煮好了……只有這些啊?」對於日本人的織田葵來說,在小鍋子裡的那幾根魚板和米血和一點香味都沒有的熱氣,這是不及格的關東煮料理呀!連一般日本家庭裡都不會這麼敷衍地對待關東煮。

「是!要不要啊?」

「我要,這個來四根好了……」

 蘇州行 1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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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行 045  

 

很多在戀愛中的約定都必然失約。這點就像許多小孩天真地說長大想從事什麼偉大的職業一樣,通常都不能當真的。終究他們沒有一起到蘇州來,只有鄭代齊他背著單眼相機就在這個時刻站在和心境同樣清冷的楓橋上,河岸的兩旁樹枝頭上盡是堅持枯乾了一整個冬季而不肯輕易掉落的楊柳葉,在愛情中大概也有人似這個樣子的,堅持什麼愚蠢般的愚蠢下去,當然如果一到真正的春天,也就是三、四月的時候,那又會是不同的風景了。但現在時候還早,鄭代齊站在石砌的楓橋上,徘徊在某種意識的感傷邊緣。

   他來到蘇州前曾給江妍芙寫封信:

 

小芙:

   我總是回憶過去有關你的很多事情。當然我自知如果永遠徘徊在過去的美好,那種美好毋寧是一種恐怖的深淵,如果我將這樣的恐怖感還附加在你的身上,對你或我都不會讓誰進步的,我應該向你學習,如一列筆直的火車那樣朝著未來的方向前進才是。

   其實我們即使朝著未來的方向如此努力地生活,難免就像什麼時候的一次旅行那樣,總要背個小背包或拖著行李箱出門,背包或行李箱裝著生活所需的物品,更精確地說是裝一些我們經常使用到而且預計在未來的旅程中會用到的東西。如果在生命的旅程中,所拖了一個大行李箱就應該叫做「記憶」吧!

   這些年,不管我到哪個地方,總是帶著曾經和你共有的記憶旅行,你雖然在台灣的大學裡讀書,但在我的想像裡你卻曾經和我到過很多地方噢!這樣說也許對你來說不公平或不樂意,但現在的我僅能就這種痛苦的幻想中尋找一些慰藉。如果我曾帶給你什麼樣的痛苦,事實上,那不可能只是你的痛苦,我不斷在反省和你相處過的種種,甚至用筆在紙上一條一條地去分析,去設想如果當時我怎麼做的話會更好,這樣的分析方式應該一點用處也沒有吧!畢竟所有發生並且演繹過的情節不可能重來一次,這意味著所有人世間的情感一旦產生裂痕了,所有稱得上「彌補」的就只能夠是「彌補」這個名詞而不能當作完全重來而沒有發生過。

   也許有些人會說「好吧!那麼我們重新來過……」那也只是單方面地為誰找了藉口而已,過去對你的承諾或彼此的情感裂痕總是如影隨形在每次心跳、呼吸的時候撕扯我情感的某處神經。這時我又會想要拿起筆開始在紙上設想,如果哪一次你問我問題時,我該怎麼回答會更好,如果哪一次我們約會時,我們選擇另外一家餐廳會更好,不同的選擇意味著不同的結果,而人生藍圖上的快樂、幸福或者悲傷、慘痛幾乎都是在這種選擇下所造成的。

   但我知道這樣的分析或評價並不會把已經支離破碎的愛情彌補起來,只是我不這麼做就無法讓那些煩躁的情緒稍微平復下來,然後發現原來我是比你我想像中更脆弱的傢伙!

   是的,雖然我承認經歷了這麼久的時間,我可能逐漸在康復(那種對情感、對自身靈魂完整性的康復),但我仍無時無可不自覺地在腦海中重構、複習曾經與你相處的那些情節。

 

   我還記得我們曾經約好到蘇州聽崑曲呀!你可能忘了,但有些事情你應該記得卻只願意否認你都忘了。

   是的,你曾微笑像春天的鳳蝶張開翅膀那樣燦爛地說,你想看《牡丹亭》、《長生殿》、《西廂記》還有《玉簪記》很多、很多……這次公司派我到蘇州,我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忘記這件事,但你是不願意承認你記得了。

而我想我也不會一個人去看崑曲的。

小芙,我旅行過很多地方,但你不知道我的心只會關在一個小小的世界裡。

 

蘇州行 211  蘇州行 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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