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速食店裡面讀書寫作,已經在這裡坐了幾個小時。稍微炙熱的陽光體貼似地調低了照射的角度,落地窗外的光線稀薄得像無法捉摸的記憶那個樣子。有一群附近國中的女學生下了課,佔據了我旁邊那張空桌,像春天時麻雀在新嫩的枝頭那樣嘰嘰喳喳地說話著--說了些什麼呢,大多說班上最喜歡哪個男生,哪個男生最好,又想和那個男生作朋友之類的。

   她們並不打算點餐只是享受空調並且不斷說話著,就這樣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把百利金的赭紅色鋼筆旋上筆蓋放下,放在書寫了一半的稿紙上。我帶了幾本書來,有點歪斜危樓似地堆疊在塑膠餐盤的旁邊,順手拿起了最上面那本,是赫塞的《生命之歌》。

   我是非常喜歡赫塞的,在他迭宕的文字中總能找尋到叩詢靈魂或生命的警句。隨手讀到了他寫:「……我要開始說故事。若要思索自己是為誰寫下這些篇章,究竟是誰有這麼大的影響力,讓自己走出孤寂,進而自我剖析,那麼我必須提到一位心愛女子的名字。」然後我把目光離開攤開的書頁,離開書寫了幾百字的稿紙也離開套上筆蓋的赭紅色鋼筆,投向比較遠的地方。

櫃臺前面有三、四個客人在點餐,雖著鮮紅色制服的員工不斷反覆向不同的客人促銷新產品,日光燈發出我們都習以為常的白色光線。然後我想,赫塞啊赫塞這段話無法讓我不想到你。

 

   我總是在書寫些什麼呢。

 

   像一次又一次的呢喃耳語或松鼠般在枝頭跳躍過的聲音那樣。你可能不會知道,我從前從前在書寫的時候時常想到你走路的樣子或我們相處的時光:我們呼吸或者說話,安靜的時候就傾聽整個城市的聲音,鼠灰色人行道每個人行走的速度和皮鞋發出頻率不一的響聲,非常細微,汽車的聲音,更遠的地方行道樹因風搖晃而發出唰唰的聲音。而且,每一條街都有不同的氣味。像你不同的心情有不同的味道。

   在隔壁桌喧嘩地像春天小鳥的女學生們走了以後。我仍坐在速食店裡,仔細地回想從前。確定,你不同的心情有不同的味道。而我是想為你書寫的。因此這個時候我在速食店裡換了一張新的稿紙,再度拿起鋼筆寫一封你不可能看得到的信噢。

在想念從前從前的時候,會讓我--啪一聲彷彿敲落山洞口積雪的冬眠小熊那樣醒過來,稍微覺得孤寂寒冷的冬天已經過了,然後把記憶裡你的笑聲當成生命定位的座標那樣,確認現在時間過了多久,太陽又向西傾斜了多少角度。

我是一隻孤寂冬眠的小熊。

但我不願意向別人提及你的名字。因為很多事就像昨天一樣,只能夠回憶而無法往返。

而我只希望能夠享受因為想念而孤寂的冷清。

 

曾經有個學藝術的朋友說她害怕寂寞,她喜歡熱烈跟情人享受性愛,絕對的快樂和性愛是藝術不可缺乏的,如果缺乏了這個,她寧可當下就像秋天的蟬那樣死掉。當時我驚訝於她竟能大膽地在我面前講出這樣的話,但我也沒有辦法否認她一定是錯的。

不過,至少我喜歡很多時候我就這樣的孤獨,非常孤獨--

孤寂地把自己關在一個冬季下起雨來就非常泥濘的小村莊,一個偏僻地任誰都找不到的村莊,這樣可以讓我安靜地觀照自己的內心。不,也許你曾經非常頑皮地找到了那個村莊,找到了我,然後說我們牽著手一起到森林外的草地上去打滾吧。

接著我們就在草地上像小狗一樣翻滾了好幾圈,可能也聞了聞草的味道或追逐很遠地方的兔子,身上沾滿了草屑之後。

有人說要先離開了。

 

留給我像現在說故事的機會。

 

是啊我想說故事,想說關於那個村莊的事,也想說關於你的事。就像《生命之歌》那樣地寫下許多文字。

雖然不論怎麼計算,曾經牽你手的時間都非常短暫,很多旅途的風景也來不及嘗試,讓我想起了在冬天非常寒冷的時候,對著冷空氣大口吐氣那樣。體內的熱氣在眼前形成白色霧氣,但來不及看得清形狀那些霧氣就散逸在空氣中那樣。一點聲音都沒有,完全消失了喲。

霧氣是完全消失了,但曾經在寒冷的冬天裡吐出白色的霧氣卻是實際發生過的事。像李斯特活過,歌德活過,卡莎特和康斯塔伯活過然後死掉了那樣。有許多我認為美好而有意義的事情是在記憶裡清晰而和諧地留下來。

雖然對於不論怎麼在記憶裡反覆經歷過和你相處的時間,但的確記憶這種東西是不可靠的呀,像河岸的沙丘那樣,會被風吹走,會被永遠不知疲倦的河水帶走。並不是說只要我大喊回憶你不要走呀!就有什麼東西會留下來……

 

但我的確孜孜牽掛著那時候的你。為什麼那時候的你後來不笑了呢。

想念著並且書寫著那時候的你,「讓自己走出孤寂,進而自我剖析。」我想因為如此會更讓我瞭解自己和你一些些吧。

 

但是現在的你究竟是什麼樣子。我不想知道。我不想知道你的幸福或者不幸福,因為那一定會讓現在的我不知所措。

但我情願你是幸福著的呢。而我也因為在心中保有著過去你的笑靨而感覺快樂。

 

2013/9/5 pm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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